翻过那座山
文 | 冶进海
去年夏天,我们班同学聚会,从中午聊到晚上,还没尽兴。有一位高中时喜欢遐想、号称“哲学家”的同学,把我们拉到了他住的宾馆里,继续叙旧。
那一晚,他和我住在一个标间。我快要睡着时,他突然问,严丽莉怎么没来参加这次聚会?我说不清楚,恐怕没通知到吧。他说多年没见了。我说,有十年了吧。你怎么忽然想起她了?他说,你们这些学霸,高中时一门心思学习,其他啥都不关心,我们可是有过青春期的人。我给你讲讲我的故事吧。
高中三年,我上学放学,跟在严丽莉后面,不远不近,像尾巴样几乎尾随了三年。她家在邻乡,当地没有高中,就到我们镇上来读,借住在亲戚家,恰好离我家不远。我们村子到镇中学,步行也就二十分钟。我俩像约好了似的,每天我快走到她亲戚家门口时,她刚好出来,不急不缓地走在前面。
当时发现严丽莉是本班同学后,我欣喜了好久,不亚于发现了新大陆。
我俩第一次说话是在上学的路上。刚开学时,我俩装作互不认识,却不时颇有默契地对望一眼。她坐在教室门边的第一排,我坐在靠窗的最后一排,只能遥遥相望。她在我们班里,美貌数一数二。课间时候,有个男生以借橡皮、作业本之类的借口,跟她搭讪。每当这时,我热血冲顶,觉得跟她说话的男生,再有福不过了。
高一上半学期,秋高气爽。每天上学路上,我只是急切地望着前面的她,夹克衫橘红的背影,一条摇来晃去的马尾长辫,一串土路上细碎的斑驳的鞋印。有一天中午,天空湛蓝,太阳很烈,土路上的树影缩了一圈,看着眼前的她,我照旧不急不缓地跟随着,有五十来米远。我提个铝水壶,走累了就喝一口。走上那段为赛马准备的平展的土路时,她突然转过身,冲我叫了一声,你怎么不快点啊!
我当时的激动可想而知。我喷掉刚入口的一口水,将铝水壶斜挎好,一阵小跑赶到她身边。她少女的矜持依旧,但眼角的神情告诉我,并不排斥我。走了大概百十来米吧,就听到后面有怪异的声音,有点像原始人那样吼叫,呜嗷呜嗷的。我一听就明白了,我和女同学并排走着,引起了一些男生的哄闹。
这种哄闹,说不清是恶意还是好玩,不过作为当事人,像芒刺在身。
她转头望了一眼,再瞅瞅我,让我别管,由他们闹去吧。
我对她说,你先走,我去教训教训这帮小子们。
她用眼角扫了扫我,不要管!
我停了下来,等那帮小子们赶到身旁,厉声呵斥,把哄闹声压下去了。然而,他们竟低声开起流里流气的玩笑。我沉着脸,一声不响地赶到学校。
后来每天上学放学路上,我像个尾巴样,被一条看不见的绳索系着,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有时候,她一个人;更多的时候,她和别的女生在一起,谈笑风生,根本感觉不到我在后面。
高中期间,发生过许多现在看来非常浪漫的小插曲,甚至出现过差点表白的微妙时刻,但我俩迫于各种压力,像害怕人们靠近的小兔子,将青涩的心紧紧包裹。
后来我考入大学。我所在的大学,在一个美丽的海滨城市,我们中文系的女生大多来自城市,除了漂亮,个个才艺出众、能歌善舞。我们班的一个女生还成了海滨城市的形象大使。当时大学里贫富差距不是特别明显,勤工俭学被看成美德,不会被瞧不起,而我的努力也赢得个别女生的青睐。而严丽莉,你也知道,复读一年后,考上本地中专。起初她给我写了有几句羡慕和祝福的信,后来就没了音讯,我写信过去,也无回音。上大学的几个寒暑假,我在异乡打工,没怎么回家乡。
大三暑假,咱们高中同学在家乡聚会,你还记得吗?在镇上唯一一家宾馆的大房间里,同学们把两张大木床拼在一起,玩游戏。
我们无拘无束,盘腿在床上,围成一圈。那是个真心话大冒险的游戏,所有同学都参与。游戏分两部分,一是真心话:赢的人向输的人提一个问题,范围不限,输的人必须老实回答。另一个是大冒险是赢的人让输的人去做一件事,只要不是太过分,输的人必须去做。我们让一个矿泉水瓶在中间旋转,瓶口对准谁,谁就输了。
我不知道你当时在场没有。因为有一拨男生出去吃烧烤了,还有一拨深夜去水库游泳了。记得我输了游戏时,大家让我说最喜欢的女生名字,我看了看她,赤红了脸,死活不说,但大家非让我说一个,我只好说了她的名字。
到了后半夜,她又输了一次,大家问她,高中为喜欢的男生做过什么疯狂的事。
她看了看大家,又看了看我,一双丹凤眼沉了下去,非要说吗?
那时大家兴趣正浓,每个人敞开心扉,显出原形,疯子一般。她叹了口气,说,我说了呀,高中时候,我其实天天在等他。
她用手指了指我,嘴角露出微笑说,我不是住在亲戚家借读嘛,他每次上学时,要从我亲戚家门走过,我就站在门边,从门缝里偷看,发现他老远来了,我就走出来……我一直等他有一天追上来,牵着我的手走,结果没有这么一天。她叹了口气说,后来,后来的几年,我走在路上,总感觉后面他跟着似的……
她勉强笑着,睁大眼睛望着我,像一朵雨后的山丹花,含着无数的哀伤。我做错了事一般胸闷,几乎要哭出来。大家也怔住了,空气陡然间被冻住了一样。其中有个男生起哄,说你俩现在都没找对象,干脆成一对得了,我们同学中成双成对的也不少嘛!
第二天中午,吃了饭,同学各自散了。我义不容辞地承担了送她回家的任务。这次不是回她亲戚家,而是到她的父母家。有爱热闹的同学,说多提点礼品,这可是拜见丈母娘啊。
我找镇街上的一个同学,借了一辆摩托车,捎着她,朝她家驰去。
她家在邻乡,从镇街冲上南山顶,沿一条沙石路上颠簸了半小时。再一拐,折进左边两座大山夹着的一条沟岔,里面有一条仅容拖拉机通过的土路,像灰色的蛇,往里盘旋延伸,不见尽头。
我好久没骑摩托车了,一开始在沙石路上,相对比较平坦,骑得还算舒畅,呼吸山间的空气,神清气爽,有些春风得意的感觉。可在被山洪冲得坑坑洼洼的土路里,有些路中间是大坑,只能绕着边沿骑,轮子动不动就打滑,有些跌跌撞撞。她突然搂住我的腰,头枕着我肩膀,秀发不断扫在我脸上。
空旷的山谷,偶尔有山鹰飞过,不见人影。有一股热气在我胸间激荡,我不知道怎么表示,只好把车速越提越高,摩托车被坑窝弹得跳起来,几乎有些失控。她也不管,把我搂得紧紧的,我能感觉到她绵软的胸脯,一股股来自她身上的体香直冲我的脑海。我真想过把摩托车扔进那个旮旯里,反过来抱住她。
就这样,我憋着一口气儿,顺着那条土路,绕过了四五座半青不黄的大山,因为紧张与激动,加上山风吹拂,我牙关都发抖了。这时,她突然轻声说了一句,前面的路口向左下。
她开了口,我暗自松了一口气,意识到眼前的土路。要说刚才经过的山路,像皮带一样围着山腰盘旋上升的话,现在到了山尖,再往前是顺山的东脊下坡。左折而下是一条宽不足一米的山道,两旁地棱上长满野草,零散分布着白杨树、柳树,像裤子的缝边线,从腰间直直垂到裤脚。我疑心是不是某个巨人,一剑插下去,就劈出了眼前这么条山道。你也知道,我们虽然都是大山里的孩子,但我家在镇街边上,相对平缓些,古代的“互市”嘛,交通相对便利。而眼前是近乎七八十度的陡坡,我从未见过,更别说我半生不熟的摩托车驾驶技术。我犹豫了一下,随即豪情淹没了我,人生至此,夫复何求,我挂了一档,踩紧刹车,慢慢朝下驶去。
那是目前为止,最冒险和最疯狂的一次。我全力以赴,快下沟底时,她突然把枕在我肩膀上的头抬起来,咯咯笑了一阵子说,我们家偏僻吧?
不偏僻,连个妖魔鬼怪都没见呢。
你真好。
她在我耳朵边轻轻一吻。
现在回想起来,我老在疑惑,不能确定这一吻是她所为,还是摩托车经过一个坑洼时颠簸时偶然碰到。当时还没到沟底,我第一次被人吻,浑身抽筋一样,不由得蜷缩一下,手腕抖了一下,刹车也松开不少,摩托车瞬间加快,朝沟下冲去。还好,有档阻拦,加上我反应快,迅速踩死刹车,才没有翻车。可车头不听指挥,擦着边上的土崖,在尘土飞扬中,开进了紧靠山崖的一棵大白杨里。
我的胳膊蹭到树干上,一层皮没有了,血渗了出来。她替我脱掉半边衣服,用手绢给我止血,拿开后又渗出一片。不知怎的,她低下头,轻轻用嘴堵上。
她的嘴贴到我胳膊上时,我心头一热,感觉泡在温泉里了一样,周围的一切浑然不觉了,心里一片柔情蜜意。
沟底是一个小村庄,三五户人
家,这时传来一个女人粗大的声音,似乎喊自己的儿子回家去挑水。我和她做贼似的赶紧分开,把摩托车扶起来发动,继续前进。
过了沟底的村庄,绕了另一个山的半腰,她让我继续顺路开。眼前是一片接一片的梯田,有麦子,有油菜花,有大豆,看起来宛如一幅油画。弯弯曲曲的土路被淹没了,视线所及,只能看到一段。但这条土路,不知道是因为人走得多,还是土质的问题,上面铺着一层尘土,摩托车的轮子滚进去就开始打滑,卷起一团呛人的尘土。加油使劲,尘土冲天,我只好减档,走了一段尘土更厚,两只轮子几乎被埋进又细又软又滚烫的土里了。
她下了车,站在尘土里,从后面推着摩托车。
这一段尘土路大约五十米,我俩穿过去用了一个小时。太阳很烈,两人浑身大汗。她擦着汗说,每次和几个同学上学,不走大路绕圈子,而是在山里窜,只要是直线,有脚踩的地方就能走过去。这条路多半是架子车通行的。
我嘿嘿一笑,望着远处的山峦。穿过这条尘土路后,我们位于另一座山的半山腰。极目望去,山连山,山挨山,山摞山,山背山,高耸的山头在白云里不见踪影,这让我吃了一惊。真正进了大山的怀抱,你搞不清哪儿才是尽头,就像刚穿过的沟底,我本以为是最低点了,谁知道转了一个圈,发现下面还有个山沟。而这个山沟里树木茂密,野果子挂满山头,一派丰盛景象,跟西北好多单调荒凉的土黄色反差极大。
关键是没路了。
每块梯田边上,有仅容一人的羊肠小道,有些地方还要跳着走,有些地方手脚并用才行。这条小道,无论我如何胆大包天,情迷神乱,也是绝对不敢骑摩托车走了。刚才的惊吓之后,让我意识到自己的冒失。
她一指东北角的一座山,在左侧一座大山后面,有一圈绿意,是个庄子。她说,我家在那儿,翻过那座山就到了。你别送了,车骑不过去,我走过去就是了。再说你去了,我也不知道怎么给我父母说。
她说这话时,眼里闪着一道道亮光,颇有期待之意。我当时如果说,你就介绍我是你男朋友呗,她肯定不会拒绝的。
可经过这么长长的行程,我看到她干裂的嘴唇,没有以往的红艳;还有满头满面的尘土,跟一个刚从地里干活回来的农妇毫无区别。我担心的是,我如果陪她到家里,摩托车扔在这儿姑且不说,还要翻过左侧这座大山,我们要先爬上牛背,然后顺着牛脖子走到牛头上,再从牛鼻子下去,绕到她家所在的那座山上。
我心里突然冒出一丝倦意,那倦意像血液中注入的某种毒素样,瞬间袭击了一个人的身躯,让心灵沉重起来、胆怯起来、退缩起来。我再看她站在山风中,揉着一个现摘的麦穗,斜阳把她单薄身体的影子拉到了另一个山头上,像一片长长的柳叶,不由得悲凉万分。
你每次上学,得花多长时间啊?
直接翻山,两个半小时到乡上了;再从乡上坐车到你们镇上,也就四个小时吧,早习惯了。
你们念书不容易。
这算啥,还有比我更不容易的,好多我这么大的,早就嫁人了,小孩都快上小学了。
你毕业后干吗呢?
到山里当个小学老师吧,我们村小只有一个老师了,不够。
鬼使神差般,我想到大学里那些漂亮的女生们,她们摇曳的裙摆,灿烂的梦想和如花的笑靥。而眼前的她像个土人,一件女式夹克衫,里面淡黄色的衬衣,快看不出颜色了,一条牛仔裤被摩托车机油弄脏了一大块。
差别太大了。
就像这里的土地,到了冬天,光秃秃的,就跟粗糙的农民拳头差不多。而我当时读书的那座海滨城市,四季如春,气候宜人。据我们辅导员说,刚开始自主择业,用人单位到处招人,我们这届学生留在当地不成问题。
你就别过去了。夕阳的照射下,她盯着我说,路不远了,你早些回去吧。
我内心的挣扎,从表情上应该一览无余的。
我们应该拥抱一下,或者吻别什么的,但没有。她说我走了啊,却看着我不动。我低头踩摩托车,可怎么也踩不着。我抬起头来时,她酸酸地看了我一眼,转身就走。我看到山风吹散了她的长发,也吹开了她的夹克衫。斜阳下,她影子那么长,长得我想要流泪。
我就坐在那个山峁上,一直看着她成为一个小黑点,最终看不见了。一阵冷风吹过,我清醒过来,发现山脉笼罩在浓重的暮色中,我逃窜似的离开了那里。
第二年我毕业了,留在读大学的大城市,到一家连年出省高考状元的中学任教。她也从中专毕业了,回到家乡的小学当了老师。
我们偶尔通个电话。
有一天接到她的电话,当时我刚挤进公交车,挤了几趟没挤上去,挤上去了,连个站的地方都没有,手更不知道抓哪儿。她说的话我听得不大清楚,只好让她大声点,大声点。她扯开嗓子大喊着,我要过去找你,给你当女朋友。她似乎是哭着说的。
我当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一想到自己住在破旧的出租房,每天挤公交车,买个房更是遥遥无期,若她过来,学历不高,四处打工,跟着我吃苦受累,不如在家乡捧着她的铁饭碗。如此一想,就直接说了句,我们俩,还是算了吧。那边挂了电话。我突然意识到,她是带着哭腔挂了电话。到了下一站,我下车后把电话回过去,接电话的人说,这是街道上的公用电话,刚才打电话的女人已经走了。
我紧张起来,连夜跑到火车站,买了一张西去的列车,转了三趟车,坐了三十六个小时后,回到了家乡那个小镇。我借了辆摩托车,飞一般驰向她所在的小学,就是她家所在的那个山头。从汽车能通行的山路骑过去,穿一条山道,就看到她家所在的山,沟壑连着沟壑,像一把没有完全打开的有皱褶的扇子。我走进山脚下的村庄,土墙长满了青苔,破败不堪。没看到一个人,偶然扑棱棱飞过一只野鸽子,然后再没有动静。我走到门口,发现门从外面锁了,锁子充满了锈迹。有好几家的院墙倒塌,里面的房屋已经拆了,没有丝毫人气。
我返回大路问行人,才知道山里的人统一移民到开阔的地方去了。我又问了大路边的几户人家,才知道她所在的村庄也就十来户,都搬到青阳川去了。我坐班车赶到青阳川的生态移民点,却找不到她家。据说,有些搬迁户住了几天,不习惯,又不想回老家,就全家到城里打工去了。青阳川离省城近。
我打电话联系跟她关系要好的同学,得知的消息是,学校某个喜欢她的男老师,居然当众扇了她一耳光,原因不得而知。而校方是帮着男老师说话的,意思是男女之间怄气,没必要弄得全世界都知道。她一气之下,离开了学校,说是去找我了。
我急急忙忙见了家人一面,连夜返回。
人海茫茫,她没有移动电话,我怎能找着她呢?
再跟家乡同学联系,也没有她回来的消息。
我焦急万分,想尽办法找她,可毫无着落。
再后来,我听家乡同学说,她在城里打工,做医药器械销售经理,但几乎不跟同学们联系了。
如此过了是三年,五年,七年……
直到现在。听说她经常往家里寄钱,但几乎不回去的,我嘱托过的同学们,难以掌握她的行踪。又听说她结婚了,男方在移动公司上班,她自己的生意做得不错,开了公司,买了车,生了一个女儿。
这两天,又听说离婚了,具体原因不详。
但还是联系不上她。
后来我辞了职,回到了家乡开宾馆。
我常常想起她,这种噬啮般的想念,就在内心深处,被锋利的牙齿不停地啮咬着,充满了疼痛、悲凉与懊悔。
我这个高中时号称“哲学家”的同学,说完这句话,沉沉进入了睡乡。他的鼾声一声比一声高,似乎在不断表达自己内心悠长而无奈的情感。严丽莉的面孔在我脑海中浮现出来。那是一个长发的、胆怯的、热心的女同学,因为长得漂亮,赢得了好多男生的喜欢。我没想到,她和我身边这位“哲学家”的同学,居然有这么一段难忘的故事。
冶进海,1978年生,博士,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北方民族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师。作品见于《民族文学》《花城》《青年文学》《小说月报·原创版》《小说评论》,被《小说选刊》《散文选刊》《新华文摘》转载。
如若转载,请注明出处:https://www.xiegongwen.com/1850.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