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住在乡下,家里常有人来串门。
本队老宋家我们唤做宋伯的,几乎每天傍晚,我家里炊烟升起时,约好似的定会来。他一边缓缓走进门,一边慢条斯理地拖着长声问:老板屋里吃饭了没?
其时我和母亲正在灶下准备晚餐,听见招呼声,便知是谁,母亲去沏茶,我摆把凳子放灶下。
宋伯径往灶屋里来,在灶下我烧火旁的凳子坐下,跟母亲唠些家长里短的闲话。父亲劳作回来,他们又续讲些道听途说的逸闻趣事或天气及农作物的话题。我只记得,等我们饭菜熟了,碗筷上桌时,他便起身告辞——他家里一向晚饭吃得早,他又是因了矽肺病,提前从矿山退休了的闲人。但似乎,他也只爱来我家串门,许是跟我的父母聊得来的缘故吧。
喜欢来我家串门的,并不独有老宋伯自己,罗家老伯,也有饭后溜达的习惯。他家里有专人做饭,吃得自然也比别人家早。感觉那时候,队上的男人们吃完晚饭,都爱出去遛一遛,上别人家串串门,聊聊天,是一种常态化的现象存在。
罗老伯来家里坐一坐,也在灶下,喝着茶水,有一搭没一搭,断断续续,跟劈着木柴的父亲谈些琐碎的小事,多数时候,几乎静坐,默不作声。偶尔我家里做糯米饭,他也会尝一点点,或遇肥肉炼油,他就拈几块撒了细盐的油渣放进嘴里嚼嚼。
但他们总会在你心生逐客令之前,就适时告辞离开,因此即便他们天天来,我也不会觉得令人讨嫌。
不单我家常有串门客,我舅舅家也有。
小时候喜欢去舅舅家跟表哥玩,留在那里过夜是常有的事。晚饭后,总会有一个年长的微胖老人来串门,操着外地口音。他们暗地里都管他叫金裁缝,跟我舅妈同行,都做裁缝。常言道同行是冤家,但金裁缝跟我舅妈,似乎并无芥蒂,也无嫌隙。金裁缝喜欢看传、听评书,三国、水浒、隋唐,津津乐道,张口就来。我常听见他和舅舅探讨薛仁贵征西,议论王允用貂蝉做美人计。但这个老头有些守旧而固执,一贯不待见小孩,有一回我听他们的讨论,弱弱地插一句嘴,便被嘲笑:“小孩子懂什么……”我便对这样的串门者颇有几分反感,但他跟舅舅一家蛮融洽,他还和舅舅共着一个水烟筒“吧嗒、吧嗒”吸烟来着。
来而不往非礼也,有人来,自然也有人往,父亲也爱串门。那时候晚饭后,队上常开会学习,所以几乎天天晚上他都会出门。估摸着有时候不开会不学习,也会几个人聚一起聊天,磨蹭到好晚回来,悄悄地开门进屋,免不了要惹母亲嗔怒,嘀咕说他几句。
后来因为生计,我走出家门自己独立营生。于镇上临街,依规统一建了幢三层楼房,一层做门脸。邻居们各自为生计都忙碌着,彼此串门机会极少,即使有闲暇,也就门前搬把凳子坐会儿,无需也没有茶水伺候。还好一条街上,都是熟人,见着点头问候一句,串不串门也没啥不妥,没啥不适。
进城后,住进单元楼,楼上楼下尽是邻居,然而,彼此并不相识,而且令人惊诧的是,似乎每个人都觉得,相识或不相识,不重要,即使你有意愿认识别人,还得看别人愿意理你不。每户人家的防盗门,全天候紧闭,将各自隔成一个独立的世界,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姿态。既然不相识,串门一类自然就不存在了。楼上楼下邻居,电梯里遇见,偶尔点头微笑一下已是多情,多半互相漠视,各行其道。结果住了多年,竟不知那些人家住几楼姓啥叫啥。
父亲最不爱住城里,去小区溜达溜达,那么多人,一个不认识,你主动搭讪人家吧,人以为你心怀不轨,退避三舍敬而远之。因此他每回来我这里,住一两晚就急着回乡下。那里的私家超市、麻将室,都是聚会、取乐、闲聊的所在,我能理解他。
我常疑惑不解,城里人为啥就互不往来,甚至彼此提防呢?把自己保护得严严实实,到底防谁呢?难道邻居们都是危险人群么?
我现在的家,与邻居共一部电梯上下楼,但时至今日,两家对门相隔不过两米多,可对面那门里住了几口人,彼此啥关系,哪里上班,哪儿上学,一概不知。那门里长啥样,门缝里仅瞅过一回,至于说串门啥的,哪有可能啊?
心理学里有个名词:“社恐”,全称社交恐惧症,我不确定串门算不算社交一类,单从联络感情、寻求帮助来看,串门是有着社交属性的。城里人也许一直被告诫,不要轻易串门,去打扰别人的私人生活,侵扰他人的私人空间。看到城里人潮拥满,却彼此不相往来的可怕的冷漠,到底又令我想起小时候在乡下,邻居们那些充满烟火气和人情味的串门来。
当很多的旧俗,被冠以现代文明的新风尚淘汰而取代,你说这是一种进步,还是一种退化呢?(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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