筚门圭窬,蓬户瓮牖,筚门圭窬,蓬户瓮牖一一译文

衣裙上的小虫子被南风细细抚去,强忍着眼中的泪,她听见自己鼻音浓重地说“殿下早些回去吧,臣女无碍。”

“你的名字是什么?以后我告诉她们说你是我护着的,他们就不敢再欺辱于你了。”

南风忽而庆幸自己此刻披头散发,不至于露出容颜。

她站起来拢一拢散乱的头发,头也不回道“不敢高攀太子殿下的照顾,今日有劳您相助,还请殿下顾惜臣女颜面,不要再问姓甚名谁了。”

而后果然没听到脚步声跟来,南风的眼泪流下来了,饼饵糊了一脸,半碗茶水洒在头发上,被推推搡搡掉进湖里,哪里还有什么颜面。

贾南风,拿个镜子照照你自己吧,长成这样还能留在府里,平白填了那么多的晦气!”

贾若敏是南风名义上的姐妹,也是整个王府最厌恶她的人。其实南风也理解,和自己这么一个丑八怪共享贾府小姐的名头,还要占着父亲的宠爱,她自然是厌恶自己的。

可她这么丑,脸上的烧伤密布,不恰恰也是贾若敏幼时嫉恨而做的吗?当时就连父亲都没有责罚她。思及至此,南风感觉心中死寂的情绪又犹如火苗卷舌般复苏席卷而来,她终究答应过娘好好活下去。

爹爹小的时候抱着她说,南方气候温暖,风也温柔,咱们家的姑娘必是品行端正,和善温润,南风做名字意头好。可他却忽略了南风是否担得起这二字。

“南风,眼下朝中不安稳,爹爹也行得艰难,爹爹为你寻了一门亲事,你嫁给太子可好?”

如此直白的问话,再配上太子这种分量级人物,她登时腿软跪了下去“南风怕坏了爹爹的事,何况以南风的仪容,怕会让太子以为爹在戏耍他,反倒弄巧成拙。”

她是真心实意把他当过好父亲的,可他后来宠妾灭妻,害得娘自生自灭,自己也跟着受辱,几年下来,情分是越发淡薄了。

“太子懂得爹的意思,不会拒绝的,你好好休息,太子不会亏待咱们贾家,你会是名副其实的太子妃。”

这必然是朝中站队,皇帝司马炎近来与太子司马衷关系微妙,爹是想审时度势嫁出一个女儿,以表对太子的忠心,也以防万一下错了棋,他还有另外一个女儿可以嫁给另一个可担大任的司马族系旁亲。

南风根本没有拒绝的余地,她看着自己筚门圭窬的住处,麻木一般将太子府送来的大箱大箱的聘礼做比对,真是云泥之别啊。她对着镜子看着脸上可怖的伤痕,心里思忖自己如何配得上这满箱金银。

“久闻南风知书达理,温婉贤良。”

他挑起红盖头的时候笑得温润如玉,说的话字字嵌入她的心,这八个字成了她的追求。

知书达理,温婉贤良。

哪怕南风知道,这是历朝历代所有太子妃的模子,他没准只是看自己面容丑陋,随口敷衍两句的。

可她感觉得到,他的笑在眼角眉梢,都是体谅和温情,他许是对自己有一丝好感。南风不禁松了口气,还好那天没说出自己是谁,不然该如何尴尬地面对他眼下的温存。

那天之后,司马衷待她礼遇有加,也足够亲和。

他亲口许诺,要与她相濡以沫,共度一生。那天他带南风去城郊的桃花林,面对火烧云一般灿烂灼热的粉红色,南风的心里烧起情愫,他眉目俊朗,不笑的时候有种淡淡的疏离,可对着她的时候总是爽朗可爱的“南风,这才是我真正想给你的礼物,司马衷此日立下誓言,愿以这漫天桃花为聘,与贾南风做一世恩爱夫妻,桃花不败,此情不休!”

她一时间呆住了,她何曾被如此用心待过?记挂过呢?实在不知他喜欢自己哪里,看着他俊秀的脸,南风赶紧抚平被微风吹起来遮住脸颊的白纱。

“南风,那天亭台的姑娘就是你吧?你当时连蝼蚁尚且不忍伤害,我就想你一定有一颗极为善良的心。”

“南风,那天的你,甚美。”

他在她耳边说出这句话,软了她的半颗心,另外半颗是不知所措的期待。

司马衷并不以貌取人,她若除却样貌,品行皆为上乘,那自然不会辜负他待她的用心。

南风入这太子府的时候并无一侍妾,没过几个月皇后就派人送来贤良淑女,说是为皇室开枝散叶。

当今皇后杨芷并非阿衷生母,她自然巴不得安插眼线,南风懂得这个道理,却不敢干涉,生怕给别人,也最怕自己给阿衷一个善妒的印象。

阿衷下朝回来,直奔南风的房中,南风起身为他擦去额角的汗“殿下怎么走得这么急,现下已入秋,但出了汗吹了凉风该如何是好?”

他一把抱住她道“南风。”

然后是很长时间的沉默。

“殿下,南风都明白,没有怪你。”

她想起入府第二个月,他陪她一起酿桂花酒,虽然不是什么大工程,但若想酿好过程也极为繁琐,她拿起手帕轻轻擦拭,笑道幸亏就她与他二人,若多了旁人可再折腾不起了。

他将最后一层薄土撒上坛“这太子府,我司马衷身边,一直都只会有你一个人。”

一直都只会有她一个人。

这是多么动听的情话和价比千金的承诺。

“我违抗不了母后的意思,南风,是我窝囊。”

他的声音沉沉响起,身为先皇后和皇帝的嫡子,他纵然封为太子也要时刻受着当今皇后的注视和提防,生怕再出来个嫡子与自己争夺些什么,案边不灭的烛灯见证了他的努力,那些奏折和兵卷,经常消散不了寒夜的气息。

他尚且如此小心而努力,她又怎么会舍得给他增加负担?何况,若他真有登基的那一日,她贾南风何德何能要求他身边只有自己一个人?

早些开始这样的生活,或许也没什么不好。

忍住眸中的酸涩,南风拍了拍他的背“阿衷在南风眼里是最好的,南风不怨。”

他们抱着彼此的手臂都那么用力,南风的颈窝,司马衷的朝服肩饰,都湿了一片。

好在新进来的几位都算乖觉,从不敢顶撞她,对她十分尊重,可私下里的手段她也听深儿说过,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他临幸了一个侧妃,是皇后杨家的人,一等一的水灵模样,仙姿玉色,气同兰馥。

杨妃看似得宠,她却知道,阿衷无非是想为杨妃树敌而已。

不是不担心的,每日面对一群姿色仪容皆非俗物的女子对她晨昏定省,她总是有些不安,她毕竟还是一个无盐丑女,总担心阿衷有一日会厌倦她的脸。

这些心事压得南风喘不过气来,没多久整个人就瘦了一圈。阿衷尽力逗她开心,与她玩笑的时候下人来报,杨妃遇喜了。

南风如遭五雷轰顶,登时脸色煞白。

为何连有孕……都要晚别人一步。

阿衷起初错愕,但很快就恢复如常,笑着嘱咐丫鬟好好照顾杨妃,然后为她布菜“这个孩子不会生下来。”

南风的心脏仿佛被什么摄住了,只觉得胸口喘不过去来。她没想这个孩子死,毕竟稚子无辜,可这孩子不能活,不然迟早是皇后一党的人,谁知道会有什么阻碍。

“如何……生不下来?”南风听见自己的声音无比干涩。

他撂下碗筷,看着她道“南风,你来。”

她傻傻地看着他,她如何来?如何敢?

他从她的眼中看出疑惑“我需要一个人来担这个罪。”

她顿时了然。杨妃是皇后的人,如今有了身孕,必然对院内管理更加上心,轻易不容易得手。但她是太子妃,若有事召见杨妃,杨妃不可不见,旁人也不会觉得太子妃会蠢到众目睽睽之下给杨妃下毒,唯一能做这件事的就是太子府一人之下众人之上的南风,因为太子妃的命令杨妃不敢不从,她怕落得恃宠而骄不敬重太子妃的罪过,怕坏了杨家为她铺的路。

可南风还是把手从阿衷手里缩回来,她根本不忍心,也不会那么去做。

他轻轻蹙眉“南风,收起慈悲心,从这太子府有了一群不相干的人开始,你我就不该再动恻隐之心,你再渊清玉絜,都逃不过宿命里的纷争,今时非往日。”

他抱着她,语气放缓“南风,你这样的性格我很欣赏,也很喜欢,但你好好看一看你的处境,若日后我真能登基,你不怕被其他女子所取代皇后之位吗?你的娘亲,不就是因为贾大人宠妾灭妻的缘故才郁郁而终吗?你不怕管束平衡不好其他女人,重蹈你娘亲的覆辙吗?”

南风愣住了,这是他第一次提醒她的处境,也是他第一次要求她去做事,这话算是在威逼利诱她赶紧照做吗?

胸口涌上巨大的酸涩,南风直直地看着他“你会吗?”

把他抚摸她青丝的手轻轻拍开,南风再次问“你会像爹对待娘亲一样对待我吗?”

他宠溺地笑了“说什么傻话,我当然不会。”

“南风,我爱你。”

娘娘,您要的东西准备好了。”

深儿小心端到南风面前,看深儿面有疑惑,她只好淡淡解释道“蓖麻可催生下胎,只是不拘生胎死胎。”

她十指纤纤,细细摸着这些药材:蓖麻两个,巴豆一个,麝香一分,足矣。

可这场考验来得快,在她还没准备出手的时候,就有了变故。

阿衷说要带她一起去看杨妃,一来让杨妃知道太子太子妃恩爱,二来让她知道哪怕她怀了太子的第一个孩子,太子最珍重的人也是她贾南风,从而让她更不敢退却日后的邀请。

暮色沉沉,杨妃脸上的泪湿了一张芙蓉面。

“殿下,殿下您饶了臣妾吧,臣妾冤枉啊,臣妾真的冤枉啊!”

南风看着她钗环尽褪,春睡海棠般的模样,只见阿衷正盯着那侍卫缠在肩上的绿色帛带,可见刚才的香艳旖旎。

阿衷冷笑一声,从始至终没有打骂二人。

然后转过身拍了拍南风的肩“你来。”

语气里充满了信任和温和。

他的衣角消失在门前,南风缓缓坐下“杨妃,你糊涂了。”

她已然吓傻了“太子妃……太子妃娘娘,太子殿下是让你杀了我二人吗?”

“本宫不会杀你,”南风盯着她的眼睛“但本宫不能放过他。”

侍卫也是个软弱的,脸色煞白,像是没了半分活气儿,连告饶都忘了。

他脸上分明不止有与杨妃亲密时留下的脂粉,倒像他自己的,如此沉溺于脂粉香的男人并不多见,杨妃的品味的确惊人。

南风闭上眼睛,软软栽了下去,轻轻掐了深儿一下,深儿连忙扶住她“来人,都进来,太子妃娘娘不好了!快去请太医来!”

就这样,杨家小姐嫁进太子府与侍卫私通气坏了太子妃的消息就传得满城风雨,一时间太子府气氛低沉,噤若寒蝉。

“杨妃是把太子狠狠得罪了,娘娘您是没去瞧见,玉器红烛之流对外说是都扔了,其实都被太子身边的升平拉去乱葬岗焚了,半点脏东西都不剩呢。”

深儿向南风细细道来这几日府中的事,南风揉了揉眼睛,静默地望着门外,她赐那侍卫自尽,并下令软禁杨妃。

杨妃已然不成了,恻隐之心下她还是去看了一眼。

不过三日,她已然由倾城绝色变得憔悴残损

“臣妾虽嫁给太子不久,却知道娘娘是个好心人。您现在都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吧?求您发善心为我立冢,为了掩人耳目也好,为了全我的心意也好,臣妾不想连累母家,也不配做杨家的儿女,请只写下我的名字,鸢蕖。”

南风沉吟片刻,喃喃道“鸢矫捷猛利,芙蕖清雅静逸,鸢于蕖中,倒像是留在了错处。”

然后杨妃便一言不发,直到南风差一步离开的时候她才轻轻自言自语“鸢秉性刚正,芙蕖洁身自好。我也的确,配得起这两个字。”

摆好晚膳后,阿衷漏雨而来。

“下了雨,殿下吩咐臣妾过去,或留在书房用膳就好了,何必执着跑来臣妾这里一趟?”

他目光暗淡,拉住她的手“南风,我想你了。”

她温柔地笑着为他布菜,他突然停下来“杨妃自尽了。”

杨妃瘗玉埋香的结果她明明早有预感,却依旧感觉心绪凄然。

南风不可控地颤抖,尽力让自己的脸上浮现担忧之意“殿下不要为她的事烦心伤神,终究是她对不住殿下。”

见他探究的眼神停留在自己的表情上,她只好叹气道“杨妃是不可多得的美人,殿下怜惜愤怒也属正常,我若有她一半的姿容……”

“别胡说,她在我心里什么都算不上。南风,你才是我最钟爱的人,与你的长相毫无关系,今日不会,以后也不会在意。”

次日她传话出去,杨妃并非私通,而是因为太子妃忌恨其他妃嫔有孕,强行堕胎。

自此南风落下个善妒残忍的名声,人人说她是祸水,没错,连红颜二字都没有,唯有祸水。

阿衷下朝回来双眉紧锁,看着南风迟迟未说话,她上前抚平他的额头道“难免被别人怀疑为何那么巧合就抓住了他们私通,我担心皇后会……阿衷,这个说法一出去,百姓无非怀疑这两种情况,前者香艳淫糜,后者是后宫恶斗,两者都是很好的谈资,扑朔迷离,必然有一个是真相,无论哪种殿下您都是受害者,皇后见我是恶妇,想必也会投鼠忌器。杨家便不敢再轻举妄动,为了您,我愿意。”

他眸色深沉“南风,你果然知道是巧合,我知道你不忍伤害别人,非要取舍你果然还是选择了牺牲自己,明明我都没有再逼你,明明我都自己做了……”

她轻捂住他的嘴“是南风做的,或许是杨妃自己作孽,一切与殿下无关。”

夜里睡不着,南风起身对镜,镜中是明火烧毁牡丹容,伤痕艮过海棠面。

再好的底色,都经不起这样的毁灭,她看着床上他的睡颜,不懂他为何每次与自己交颈而眠都丝毫不在意那疤痕。

他一直是俊朗的,如山中青松般颀长盎然,如夜里繁星般璀璨夺目。

女为悦己者容,其实是她这无盐丑女听过最残忍的一句话。

不久后阿衷进宫,深儿陪南风在院子里散步,不多时跑来一条小狗,活泼好动,可惜颜色棕黄相间,不若纯色显得干净可爱。

府中内院禁止带狗进来,有这特权的她知道的仅阿衷的随侍升平一人,他平时爱惜那雌犬,她记得是通体棕色的。

“这是升平公子的狗吗?”

“是,这小狗生出来月余了呢。”

“月余?”

竟是生出来有月余了。

一月有余,加上犬类怀孕的两个月便是三个月,照日子往前推便是杨妃之死的时候。

阿衷进宫辅助朝政有段时间了,听闻水患问题已经解决,所以今日阿衷回府。晚间南风去书房送膳,迎面遇见了升平。

孙升平自有他厉害的地方,阿衷拔犀擢象这么多年,孙升平依旧很受重用。

“参加太子妃娘娘。”

她向来自卑,更不会仔细看外男,今日仔细打量他却发现有一种很是熟悉的感觉,就像在哪里见过一般。

他很是貌美,温润如玉,眉眼中淡淡的疏离又给他添上几分不可多得的纤尘不染的气质。

他行礼后便要离开,南风温和道“公子这数日陪着太子进宫极为辛苦,不如留在府中一起用膳吧。”

他闻言恭谨拘礼“有劳娘娘费心,在下……”他说着抬头愣了一下,南风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身后的一个小丫鬟微微颤抖。

“在下家里还有事,先行告退。”

“这升平公子果真如传闻所言拒人于千里之外啊。”

听着深儿不满的语气,南风示意她谨言慎行,然后推门进去给阿衷送晚膳。

她原以为这样算是长久的分离,他见到自己应该是和从前一样眸中带欣喜的。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明亮,眼角微微上扬,尽是少年意气风发的样子。

可如今那双眼睛里盛满了呆滞,迟缓,还有怀疑和暴躁。

“……阿衷?”

他缓了缓神色,过来抱着她“南风,父皇快不行了。”

她握住他的手“殿下的心愿可快达成了吗?”

又过去两个月,晋武帝司马炎去世,皇太子司马衷登基,立贾南风为皇后。

帝后携手的时候,他们四目相对,这条路这么长,仿佛一走就是一辈子。

她原以为一切顾虑都消失了,阿衷再不必担心有人掣肘他,可她没想到的是他不是不担心,而是根本不会担心了。

自从登基后,他性情越来越暴戾,而且神志不清,她多次派太医救治,却总得到“皇上身体无恙”的说法。

可事有反常必有妖,他变成这样不会没有原因的。

思来想去,几经观察,南风将目光定格在殿外等候述职的男子。

玉树琳琅,眉清目秀,他的脸和杨鸢蕖的绿色帛带在她眼前轮流出现。

若不施那般妖艳荒唐的脂粉色,他本就该如此清逸出尘。

孙升平。

“娘娘,和欢的确见过孙升平大人。”

南风望着和欢,她是在自己这里伺候久了的,南风不禁好奇为何如此大事竟然没告知自己。

她继续道“那一日娘娘您吩咐给杨侧妃立衣冠冢,就是奴婢去的。”

“他问奴婢,为何知道鸢蕖,鸢蕖怎么样了,奴婢毕竟是娘娘的人,所以没探清虚实并不敢作答。”

“可他却魔怔般看着奴婢,还捞起了杨侧妃的衣服,疯魔一般开始喃喃自语,说什么是我对不起你。”

“奴婢看着有端倪,但也并未多问,他离开后奴婢才又葬了杨侧妃。”

南风定定看着和欢,心中憋闷难当“这样的事,你为何不早日回禀本宫?!”

和欢的眼中顿时沁出泪来,身体颤抖着“孙大人他对衣冠冢说的那些话,纵使奴婢非他所爱之人,却也实在让奴婢感动……奴婢不想给如此有情有义的好人带来麻烦,请娘娘恕罪!”

她紧握茶杯的手缓缓松开,原来如此,竟是如此。

电光火石间,一切都串起来了。阿衷他待她和善,却不代表他对所有人都和善。

他毕竟是皇太子,他有他的狠毒和阴辣。

说不定对别人来说,他也不过是个恶稔祸盈之人。

“南风,我又糊涂了是不是?我没有伤害你吧?”

她咬牙忍住泪,看着他脸上的愧疚和迷茫,看着他明明年轻却早生华发,恨从心头起,疼惜和爱意纠缠着撕扯她的心神,她那么爱他,怎么就不能细心一些早日察觉他的种种不正常迹象?

“没有,阿衷不会伤害我的,你就是累了,好好休息,南风会一直陪你左右,永不相弃。”

“南风,我是不是好久都没有批阅奏折了,上一次……我实在头痛,你把上次的几位大臣找来,我把政事处理好才是要紧。”

她无可奈何只得答应。

前几份奏章还好好的,可他渐渐眉头不再紧锁,瞳孔越发涣散,嘴角微微颤抖。

“皇上,南方正在闹饥荒,百姓们连粥都吃不上了!情况严峻,不容小觑啊!请皇上早下决断,下官立刻执行!”

只见阿衷似乎勉强集中精力,然后又陷入痴呆状态,良久道“何……何不食肉糜?没有粥吃了……那老百姓怎么不吃肉呢?”

他的神态是认真的,他的呆傻也是第一次这么赤裸裸地展现在南风眼前。

以前那个励精图治,天资聪颖的他去哪儿了?那个指点江山,案牍劳形也不减风采的他,到底去哪儿了?

他憨憨地看着她,嘴角流出涎水“你……你是谁啊?我饿了……”

南风顿时如遭雷击,好在都是近臣,没有引起一片哗然。

他们散了以后南风第一次感觉到强烈的恨意,她狠狠摔了桌子上的东西,那些破碎的声音不及她心碎的万分之一。

只见他瑟缩地躲在一边,竟似孩童般哭泣。

南风深深吸了一口气,孙升平竟然怀珠韫玉这么多年……她勉强稳住心神“深儿,把孙升平找过来,本宫一定要问清楚。”

“还有,派和欢去一趟杨侧妃的棺椁,拿一样我当时随葬给她的东西。”

“微臣参见皇后娘娘。”

南风看着他的神色,此情此景下他还如此泰然自若,果真是她和阿衷失虑了。

“算起来,这是本宫第三次见到孙大人了。”

他面色平和“娘娘,下官记得这是第二次。”

“孙大人一身脂粉香汗时意乱情迷,不记得本宫也正常。”

他眉心微动“娘娘,何出此言呢?”

南风把红烛一扫,只见里面流出了细碎的小珠子。

“孙升平大人最爱惜他的狗,几乎是形影不离,他不会允许自己的狗被破坏了血种,所以断不会有棕黄二色相间的幼狗出生,那么这狗,到底在何时何地发情,才会生出这样的幼崽呢?”

她派人取出了随葬品,查出那日的红烛燃烧起来会结出细碎的珠砾,一时间自己也脸红心跳,难以自持,始知阿衷当年便是将催情药放入红烛以加害杨妃二人。

他竟然站起身来,闲闲道“呵,是啊,也不知皇上当年如何得到这种好药,竟能让人畜都情动不已。”

南风冷冷盯着他道“你果然是当年杨妃身侧的那个侍卫。殿下派孙升平烧毁杨妃之物,孙大人的狗便是在红烛燃烧之际发情,与荒山野狗生下血统和颜色不纯正的幼崽。本宫只是好奇,你将孙升平大人杀于何处,又如何和他一般样貌重新回到殿下身边的?”

他眼含寒星般盯着南风“娘娘休要胡说,难道是皇上的疯病也染给娘娘了吗?”

“孙升平,若再不招认,本宫当日动了恻隐之心,往杨妃的棺材里放了不少防腐之物,你若再惹怒本宫,本宫可就要开棺鞭尸杨妃了以泄愤了。”

南风沉沉望着他,一定程度上,她与他皆是饱受情伤折磨的未亡人。

她不禁在心里叹气,何苦互相为难呢?

他忽而抬起头,眼中饱含热切与希望“司马衷不行了,是不是?他废了,是不是?”

南风摔出镇纸,在他额头前砸出个血窟窿。

他镇定下来,缓缓呼出一口长气“蕖儿,我此生无憾了。”

“娘娘也早就猜到了吧?我就是当年和杨侧妃私通的侍卫。只不过我也是戏台的名角儿,当年她还是杨府小姐的时候,我唱戏中人,她作旁听客,一见倾心,情难自禁。”

“没多久,她就被下旨要嫁入太子府,随后也没多久,太子府就下令要我去唱一出戏。”

“我以为是我和她缘分天定,老天垂怜,没想到等来的是一场大祸,太子做局,我二人成了奸夫淫妇。”

“可笑,我自知身份低微,万分尊重蕖儿,可最终竟是以这种腌臜借口害死了她。”

“戏子嘛,千妆百面。我的易容手法是满京城头一份儿。司马衷派亲信过来了结我,没想到被我反杀,这人与我模样相似,身量相当,我就知道天无绝人之路,刻鹄成鹜,我还有活下去的理由。”

“化作孙升平,跟在司马衷身边,我得以日日给他下药的机会……要他死有什么意思?要他没有尊严的活着,才是我最大的痛快呢。”

南风看着他因为仇恨而扭曲的面容,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娘娘,他伤了我心爱之人,于情于理,我该为所爱报复。误伤娘娘,实在非我本意……您当年毕竟葬了她。”

他为杨妃做到如此地步,蛰伏数年,若阿衷不是受害者,南风真想赞他一句有情郎。

“娘娘,我下的药伤人心智,至今无解,您的气和怨,都发泄在我的尸身上……千万别波及杨妃……”

他突然口鼻露出鲜血,止也止不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直直被南风插入他的胸膛。

闯入大殿的是徐钧徐大人,是朝中肱骨之臣。

他眼前有一具冰凉尸体,还有一个伤心断魂的皇后。

“娘娘……微臣会召集天下名医为皇上诊治。”

南风摇摇头,早就计穷势蹙。孙升平下药不会留余地,阿衷是不中用了。

所谓鸷鸟累百,不如一鹗。她仿佛预见了结果。

稳定心神,她起身写下一行字给徐钧:

弑姑杀子欲何为,伤败彝伦总不知。

祸乱晋朝诚在己,灭亡父族咎归谁。

“动乱时期,本宫求徐大人一件事,日后若本朝覆灭,你切记将这首诗归咎于本宫,只说这是你对我的批判,千万不要波及皇上分毫。”

阿衷还是痴痴傻傻的样子,她拉着他的手一起看着满园的嫩黄深紫:当年自己总是心肺积热,他常常吩咐在院中种下一畦连翘;而他又因习武常常四肢拘挛疼酸,她便吩咐人又种下一围陆英。连翘陆英生得好,生机盎然。

在最外圈,她慢慢摘下蒴藿,蒴藿味酸,性温,有毒。

熬了两个时辰,她一勺一勺喂给他,他眉眼温和,一如她当年见他的模样,他不该这般没有尊严地活着。

而后南风也饮了一盏,她只想与他,生同衾,死同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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