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讨债鬼阿山

第二年夏天，米婆婆在铜锣山山坡上的一个狼窝里捡回来一个弃婴。

那天，米婆婆去铜锣山给山羊割草。天很热，她看见一条绿花蛇钻进了草丛，就想把它捉了，搭在脖子上凉快凉快。她快步追着蛇，走上了一片紫穗槐和银柳棵密集的斜坡。茂密的紫穗槐丛之间露出一个面盆大的洞口。蛇往洞口爬的时候，她在洞外捏住了它的尾巴。她迅速把蛇提起来，使劲一抖，一甩，蛇的骨节就像脱臼了一样，瘫软了。她顺手把瘫软的蛇搭在肩膀上，绕在脖子里，凉凉的，滑滑的，好像头顶上搭了一个小凉棚，周身一爽！

她转身刚要走，听见洞口里面有动静。她以为是黄鼠狼或是青蛙、癞蛤蟆之类。凑近一看，居然是一个小娃娃。小娃娃大约四五个月大，穿着一个红肚兜，躺在一小块淡黄色的桐油布上。她看娃娃，娃娃也睁着眼睛看她，不哭也不闹，只是显得有气无力。

她赶紧把蛇从肩膀上拿下来，左手捏住蛇的七寸，右手灵敏地往下一捋，然后把蛇往地上一放，蛇迅速爬进草丛，不见了。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她冲着蛇爬走的方向拜了拜，感谢蛇灵给她指引这个孩子。然后她快速把双手在胯部的衣服上擦了擦，蹲下身，伸手去抱婴儿。从没接触过婴儿的米姑娘，刚刚触到婴儿软软的、嫩嫩的身体，吓得像触电一样把手缩了回来。她站起来看看四周，没有什么人，她只得定定神，再次伸出手，手忙脚乱，又小心翼翼地把婴儿抱了起来。她有点不知所措，割的草也顾不得拿，就抱着孩子回家了。

这是个瘦弱的男娃娃。她打听谁家丢了孩子，没人知道，也没人来认。她给孩子起名叫米敬山。她挤了羊奶喂他，熬了米粥喂他，阿山只是哭闹，不肯吃。米姑娘无可奈何，于是把自己的乳头塞到孩子嘴里，他开始咂起来。吸来吮去，孩子的小嘴把米婆婆的乳头咂出了血，针刺一样地疼，疼得米婆婆直皱眉头。为了孩子能活下去，米婆婆只能忍着。几天后，鲜红的血汁竟然变成了乳白色的奶水。平时看似干瘪的乳房，到孩子该饿的时候，乳房就会饱涨起来，汁液饱满，不等孩子吮吸，奶水就会像两眼喷泉一样射出来，孩子不吃，奶就会胀得发疼。米婆婆给孩子喂奶不再是痛苦难忍，而是有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快感。

正常的孩子三个月会翻身，六个月会坐着，八个月会爬动。阿山一岁多才会坐，两岁多才会爬。三岁的时候，会扶着炕沿站着，不太会走路，会含混不清地说一些单音词，会喊“娘”，会说“渴”“饿”。五岁的时候，阿山开始歪歪扭扭地走路，脑袋似乎是太沉了，走起路来头总是歪着，直不起来，眼睛是一只正视，一只斜视。阿山还有羊羔疯，也就是医学上所说的癫痫症，不一定什么时候就会倒在地上抽风，翻着白眼，口吐白沫，浑身抽搐，每次都像马上就要死掉的样子。

米婆婆耐心地照顾着阿山。阿山一天天长大，一年年长大，十一岁了，白天还常常闹着吃奶，晚上更是不含着乳头就不肯睡觉。米婆婆也尝试着非不顺着他，他就会气得抽起风来。米婆婆拿他没办法，只能随他去。

乡亲们看米婆婆一个人养这个孩子太辛苦，多次劝她把这个“讨债鬼”再丢回山上去。她舍不得，也不忍心。她说这是老天赐给她和阿昌的一个孩子，是给她一个当娘的机会，还说她上辈子欠着阿山的。

米婆婆想尽办法给阿山治病。大医院的医生有的说阿山是先天大脑发育不全，有的说是出生时缺氧造成的脑瘫，相同的结论都是：治不了。有人说，偏方能治百病。她就到处去寻找民间神医。她听说，刺破指尖放出污血，使血脉畅通，能够治好阿山，她就刺破阿山的十个指尖放血，指尖先是冒出乌黑的血珠，然后变成鲜红。她听说针刺耳垂管用，她就刺破阿山的耳垂治疗。她听说槐叶可以治惊痫，她就给阿山煮槐叶茶喝。她听说甘草炙烤到微赤研成末，再把新鲜的槐叶、桑叶在开水中冲干净，捣烂如泥，敷在头顶、手心和脚心上可以起作用，她也试过很久一段时间。又听说“无鳞公子”黄鳝能治风湿麻痹、口眼歪斜，她就去河滩里给阿山捉黄鳝吃。又听说蝎子和蛇胆能以毒攻毒，她也去药房买来给阿山熬了喝。后来，又听到一个偏方，把活甲鱼剁掉脑袋，直接喝鲜血，能养血祛风，她就跟镇上的捉鳖高手学成了捉鳖能手，阿山不知喝了铜锣河多少鳖子鳖孙的血。但这些办法都不怎么见效。

阿山12岁那年，布谷鸟叫第一声的那天，镇上来了一位肩挑药囊、腰挂葫芦、须发皆白的游方老中医。他说针灸能治好阿山的病。米婆婆留老中医给阿山治病。老中医答应只住七天，教她学针灸，她能不能学会都是阿山的造化。米婆婆让老中医在自己家暂住，自己住到老槐树上去。天气好，就爬到树枝交错成的槐树床上，微风轻拂，细数星光；天气坏，就钻进槐树的树洞里，遮风挡雨，别有洞天。

米婆婆非常用心地跟着老中医学针灸。晚上不睡觉都在琢磨那张画在羊皮纸上的穴位图，三天后就差不多全记住了人周身的720个穴位。老中医说：“你识字不多，能这么快记下，简直是个奇迹，看来孩子有救。”老中医给阿山针灸，她就跟着学。短短七天时间，她就对人身上的52个单穴，309个双穴，50个经外奇穴做到了快速定位，学会了单手进针和双手进针的针法，指切，夹持，舒张，提捏，捻，刺……长长短短、粗粗细细的银针，在她手里就像心灵手巧的绣娘手里的绣花针。在阿山身上下针之前，她先在自己身上试针，感受手法和力度，摸索熟了，才为阿山针灸。第八天一早，米婆婆从大槐树上下来，回到家一看，阿山睡得正香，老中医已仙踪全无。

功夫不负苦心人。在米婆婆的精心治疗下，阿山果真慢慢好起来，走路、说话都利落了许多，发病次数越来越少，饭量大增，人也胖得肉嘟嘟的了。米婆婆常常对着大槐树念叨：感谢槐树娘，感谢老神仙。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阿山在13岁那年的腊八那天，因为吃多了米婆婆烙的油饼，又喝多了好喝的腊八粥，肚子胀得一敲响如鼓，后来就高烧不退。打针，喂药，都不起作用。米婆婆不眠不休地守在跟前，用白酒给他擦洗胸背和手心脚心，烧退下去，又烧上来。腊月二十三小年夜，半夜里，阿山睁开了眼，看见对着自己流泪的米婆婆，微笑着，说了声：“娘不哭。我饿。”米婆婆看见阿山的微笑，以为他好了，很是开心。赶紧去给他做吃的。

米婆婆手脚麻利地做了阿山爱吃的手擀面端过去，阿山已经没有了呼吸，没想到那会是阿山弥留之际的回光返照。

米婆婆说：阿山在小年夜跟着灶王爷走了。她不肯让乡亲们帮忙，自己背着阿山上了铜锣山，找到当年抱回阿山的那个山洞，亲手挖开，把阿山埋进去，像把从地母怀里抱来的孩子又还给了地母。她说：孩子啊，你从哪里来，还回哪里去吧。

铜锣镇同情米婆婆的人说，阿山这个讨债鬼这是讨完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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肆·讨债鬼阿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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