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孔凡勇
(摄影:Sebastian S?rensen)
一
三婆婆细声叫道:小村儿!声音轻得如同一道白色炊烟,柔软且温煦,让人心里升起思乡的愁绪。
睡眠中,中村迷迷糊糊嗨一声应着,他以为是奶奶喊他。他已经能听懂简单的中文语音。三婆婆的呼唤总让他浮想联翩,听起来像极了奶奶喊他回家吃饭的那种语气。家里有饭团儿下肚,是的,饭团是最好的果腹食物,当然还有拉面,还有更好点儿的加了鱼肉的寿司。家乡的水田,家乡的耕牛,奶奶和妈妈的和服,爷爷和爸爸的清酒,如黛的远山,还有鲤鱼旌,都一一呈现在脑海中。在故乡,还有大半年就是家家户户高挂鲤鱼旌的日子,那是期盼男孩子像鲤鱼一样越过龙门功成名就。中村想鲤鱼旌,是被家乡特有美感的鲤鱼旌风俗召唤。他要回去看满村飘飞的、被风灌满的、五颜六色的鲤鱼旌。想到这里,中村全身兴奋,忽然坐起来。
小村儿。三婆婆惊喜地叫着田秀才给中村取得名字,伸手按住他的肩膀,问:你认识小庄吗?
中村摇摇头,眼中一片迷茫。
和你一般大,只有十八岁,让你们打死了,用枪。我就这一个儿子。冤冤不能相报,我得救活你。你就是我的小庄转世啊!
三婆婆在地上摆着八卦阵,用各当(高粱植物的最上一节秸秆)做阴阳,标上数字,每日起卦一次,推演什么。这会儿见中村醒来,停下推算,转到灶下生火做饭。算卦是三婆婆的祖传术。她娘家爹是梅花易数大师,到三婆婆这一代只有她这一个后人,没有男丁,只好传给三婆婆。自从丈夫过世,算卦术成了三婆婆的生活来源。整个降河镇上的人,有灾有难都找三婆婆解剖。也因如此,全镇都认同三婆婆对于中村不离不弃的拯救。是的,三婆婆前知一百年后知一百年,是错不了的。
三婆婆神秘地说,她和小庄的缘分已经转移到小村这里。
洚河镇无人置否。
三婆婆这一次要给中村做健条儿汤,一种用面粉、玉米面、豆子面、高粱面和在一起做成的很硬的宽面条。她明白,中村已经有些厌恶白馒头,即使搭配的炒菜里漂着炝锅的一涬油花。田秀才看到这涬油花,鼻子就不由自主地噷一下。他当然不是朝三婆婆。
小村,你这是第四次出逃了。我不拦你,能找到爹娘你就去找。我知道想家是啥滋味。小庄也是这样。他夜夜托梦说,他想我,想吃我做的健条儿汤。你一定要多吃一碗,算是替小庄的。三婆婆亲切地数叨中村,一副幸福满足的、心甘情愿的表情。
瞅一眼中村不甚明了,三婆婆又自言自语说:白馒头,我们只有过年才吃,你竟然这么烧包儿。你吃的是粮食吗,你吃的是我的手镯。这一次找你回来,我可是下大力气了,三个人帮忙,找了一天半,虽说都在掌控之中,可是花费不少钱粮呢。我还有什么家当可当(发四声)?两个耳环当没了,戒指也当了,这可是我母亲给我出嫁的宝贝,都让你挥霍了,挥霍了。我的小庄不像你这么费心,他可乖了。
三婆婆的语调由柔和转为幽怨,眼泪甚至溅到锅里的面条汤上:他竟然死在你们鬼子手里。他游到洚河里,你们就不该再开枪打,这不仁义。才十八岁,还是个孩子呢,尸骨都漂到大海里喂了鱼。
鱼!五月五日的鲤鱼旌啊,就那么在风中摇头晃脑飘来飘去。我要回家,我要看五月初的鲤鱼旌。中村一边想一边出溜下炕头,仿佛鲤鱼旌就挂在屋外,他眼中闪过一丝亮光,迅速撩腿出门。
迎面进来田秀才。
田秀才是个魁梧的身膀,一下堵在屋门中间,中村挤了好一阵,没有挪动分毫。
田秀才抬腿进屋,手中攥着一根手腕粗细的榆木杠子,他用力戳在门框一边,对三婆婆说:打折他一根腿,就不跑了!
三婆婆手中的烧火棍抖了一下,说:恁狠的心肠!我不让。
心肠软,养祸奸。不用你下手,我来!
三婆婆拍拍兜布上的草刺,说:你先打死我吧!
田秀才长长叹一口气,摇摇头说:你迟早要吃他的亏。
他就是我的小庄儿。我愿意!三婆婆很坚决。
田秀才只好转向中村。
这是第四次了!田秀才打雷般的声音,屋顶折下来一阵回声。
中村耍赖坐在地上呜呜咽咽哭泣,眼神空空洞洞,里面没有冷淡,也没有暖意。他听着田秀才说话,意会出话里有恨意。
这个小鬼子啊,你就不该救他。全村人都恨不得他这仇人死,你却救回来当宝贝供养着。田秀才复埋怨三婆婆。
三婆婆嘴别一别,没哭出声音,眼泪已经打湿了前襟儿,说,我想我的小庄,都是一样的孩子。小村也是个可怜的孩子。你说他是杀人魔鬼,我不认可。小庄在阴间里想娘,小村在阳间里想娘。都一样可怜。
中村听不全明白两人对话,直直地看着外面的天空,执拗地坐在冰凉的地上不动,也不出声。
(摄影:Leo Okuyama)
二
小庄是个抗日队伍侦查员。就在小庄死后第五天,清河区三支队抗日武装打下洚河镇鬼子据点,火烧鬼子炮楼。中村逃出包围,躲进一个柴垛里,三天三夜米水未进,连惊带怕,气息奄奄。降河村村民包围住柴垛,民兵队长说要点火烧柴垛。三婆婆擓着篮子,跺着小脚儿,喊声住手,靠近中村。中村无力动弹,眼珠惊恐地转一下,拒绝三婆婆。三婆婆不管三七二十一,撬开他的嘴巴,用陶碗灌进嘴里半碗米汤。过了一阵,中村醒来,歇斯底里地叫喊:いや(不要),どくやく(毒药)!伸手打翻三婆婆的陶碗。
周围的人骂声连片。
小鬼子没人性!
小鬼子恩将仇报!
烧死他!
怒吼声敲击肝胆,中村吓得瑟瑟发抖。
三婆婆把陶罐提过来,想继续给中村喂食。中村紧闭双眼,咬紧牙关拒绝。整整一天,三婆婆坐在柴垛旁,直到中村饿昏过去。三婆婆推来小车,把中村推回家里。
中村第一次逃走,有很深的预谋。午夜时,趁三婆婆睡下,他提着三婆婆的菜刀出门,身上揣了两三个窝头。很显然,他有两三天的路上打算。走到门口,却听得三婆婆梦中轻声呼唤他:小村儿!他一个激灵,眼神在暗夜中一闪,杀念顿起,冲到三婆婆临时搭建的草床边,恶狠狠举起刀,却发觉三婆婆的一双眼睛是睁开的,他的杀意减了一半。三婆婆的双眼柔和如春风,那是奶奶的双眼,里面的温暖足以融化一切。三婆婆不动,就这么不惊不吓地观察中村。中村慢慢落下菜刀,无声地转身出门去。
三婆婆没有呼叫,也不劝阻,就这样一连七次,她都是这样。等中村出走,她就摆上各当推演梅花易数。结果满意的时候,就满足地笑笑。倘若结果有点凶相,她又告诉自己,他可能去找小庄了。但是,中村好像并不知道小庄在哪里,终究还是被放哨的民兵捉回来。
第七次出逃时,中村走到天空熹微,才发现走错了方向,走了大半夜,一直朝南走,这和自己的预想南辕北辙。他早想好了,朝太阳升起的地方走,一直走,就能回到故乡。故乡有樱花,樱花丛中是姐妹们奔跑的身影。栀子和纯子都是女孩,却每天都爬树摘花。昭和十五年,两人都参与千人针活动,而后加入女子挺身团离家去了中国东北,献身圣战,做军国之妻,自此音讯两断。他想她们!
中村转折朝东走,不到巳晌午,一条河横亘在他面前。是洚河。他的眼神顿时黯淡下来。
民兵们追上来,朝天开枪示警。中村无奈,扔下菜刀。三婆婆依旧面色和蔼地接纳他。
田秀才叹口气,说:只怕他动了杀心,你老命不保哇!
三婆婆说,不怕。小庄在时,要去当兵,我不让他走,也是这么要死要活的折腾。我习惯了。他真要杀死我?我还指望着呢。我就可以见我的小庄了,我给我的小庄轧健条儿,做汤吃。三婆婆笑得很灿烂。
(摄影:Marco Bicca)
三
中村实施第八次出逃。之前,三婆婆为防止中村逃得太远,对他实行坚壁清野。他找不到可带着上路的食物。这个腊月十几的日子,正值寒冷在冬季最凶的时候。夜里一场雪落下来,中村拉开屋门插关,见远近一片茫茫。他知道,只有北海道才有这么厚的雪,这些雪莫不是来自北海道?他犹豫一下,然后惊喜着冲出去。这一次,他没有观察三婆婆的动静。出得村子,中村后悔起来,大路上的雪都在膝盖以上,逃走,势若登天。他行走起来十分困难。但是,他并不想回到三婆婆那里。开始有点冷,工夫不大,全身出汗,他解开棉袄上一个扣子。这精致的盘扣儿,是第六次出逃后被抓回来,三婆婆专门给中村赶做的。下大雪,村里民兵没有人尾随他,这又让他暗自得意。以前,就是第二次到第七次,都被人尾随。好了,这一回好了,没人发现。多次出逃,中村已经掌握了方向。他出门旋即朝东挪动。傍晚时候,他来到洚河岸边,回望,一串脚印清晰可辨,一阵恐惧忽上心头。
河水汤汤,他不敢贸然横渡。他失望地流下两串泪水。泪水咸咸的,和离家时的一个滋味。
洚河是一条连着渤海湾的大河,河水随着大海潮汐抽送,隆冬季节也无冰封。此刻,水流如同行色匆匆的路人,赶脚似地往上游的方向奔流。这是大海上潮的时刻。
中村对渤海湾是有记忆的。他记得爷爷说起的日清战争。在黄海里,日本凭二流的军舰击败亚洲第一的清国舰队,继而强攻威海卫,占领山东半岛。他认为,顺着河流往东北走就能到渤海湾。他在洚河大坝上深一脚浅一脚往东北走。饥饿袭来,肚中空空鸣响,他使劲刹刹腰带。他心中感激三婆婆。她给他做的棉衣棉裤实在是厚实。在这冰天雪地中,寒风嗖嗖,身上没有寒冷的感觉。不知走了多长时间,饥饿难耐,腹中无食,他实在支撑不住,腿脚一软,卧倒在雪地里。
中村醒来时,第一眼看到的是三婆婆慈祥的脸。见三婆婆把他的脚揽在怀里,隔着内衣捂。中村感受到一阵阵温暖从三婆婆身上流入自己的脚心。他闭上眼睛,脸面朝外。
看见中村醒来,三婆婆抿着嘴笑了。
是块冰疙瘩也该捂热了!田秀才心疼三婆婆,怨恨地看着中村。
中村流出两串泪水。
田秀才说:这一回,你死在洚河大坝上,民兵看在三婆婆的份上把你拉回来。三婆婆用身体给你温暖救你一命。你还跑吗?再跑就死在外头算了。别祸害别人!
三婆婆阻止田秀才,说:孩子想家。我的小庄每天都想家。小村想家,这个念头不坏。好孩子谁不想家?好孩子都想家!
嗨!不是他们这群杂碎倭子来抢掠,小庄是不用去当兵的。田秀才到灶下帮着生火烧水。
三婆婆下炕时候,跛了一条腿。
田秀才对中村说:看到了吗?婆婆为找你,在雪地里摔折一条腿。你这孩子再不悔改,就是狼崽子心肠,狼崽子心肠!看看你眼睛,就是狼崽子眼睛。
中村暝眼不说话。
一直到过年之后,春草萌生之前,中村没再出逃。
三婆婆却不闲着,除了做饭,做营生,就是给人摆卦,推演,给人宽心,教人行事。
诸葛亮七擒孟获,三婆婆八纵中村,一时在洚河镇传为佳话。
(摄影:Marco Bicca)
四
三婆婆每日里无生意时候,就推演复杂卦象。在她的里屋地上摆着宽大的八卦图,这个和梅花易数不同,属于八卦阵图,三婆婆的目的是用八卦图锁住中村。进得里屋,脚下首先是离位和艮位,逆时针依次是坤震坎兑乾巽位,各位对应着阴阳圆柱棒,圆柱棒也是用秫秸秸秆做的,比各当粗长。三婆婆每日里拿着这些棒棒推算演化,如痴如醉。一日,三婆婆从里屋出来,神色凝重。中村意会,马上进里屋去看,他看到地上摆着的不是八卦了,而是九卦。在八卦中心位置,三婆婆又加了一卦,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中村伸出八个指头,然后又伸出九个指头,比划给三婆婆。
三婆婆说:你问我,我就告诉你。那是我加的一个中心位,叫异位,专门给你设计的至尊卦。你在本月必有异心。我告诉你,我这次不允许你出逃,我推演得很准,你这次出逃,必然犯水劫,化为血光之灾,无法破解。先前,我不挡你,是因为没有性命之忧。
中村身出一阵冷汗。
就在昨天,他看到万木欣欣,大地回暖,想起慈祥的奶奶和妈妈临行前的嘱托,他复又起了回家看鲤鱼旌的念头儿。他推想,栀子和纯子也该回家了吧,樱花也快烂漫了吧。回家的念头已经拆走了他一大半灵魂。不想,被婆婆推演出来。看来,得提前行动了!
干系重大,三婆婆找来田秀才。田秀才不解,问:没有小村的四柱,准吗?
三婆婆说:用小庄的四柱,移位到小村,都是我的孩子,然后以我为中心起算,算到他竟是血流成河呀。我不忍心他死于非命,不要他走小庄的老路!
田秀才马上去告诉民兵。队长说:我看小村安稳了。三婆婆瞎算个啥?反正每次都能抓回来,甭担心,睡你的觉!小倭子腿短,他能跑到哪里去?
田秀才告诉三婆婆队长的态度,三婆婆说:我自己警惕一点。
是夜寅时初,中村穿戴整齐,腰别菜刀,刚拉开屋门插关,被三婆婆一把抓住。中村挣几挣没有挣脱,气急败坏,眼睛窜出一道寒光,毫不迟疑地抽刀砍向三婆婆,刀刃着脖子,歘一下进去两指。三婆婆感觉一股凉气潜入体内,热血窜上来,身体顿时面条一样柔软,她机械地自语道:失算喽!你,出离了我的推演!
中村眼神果决,心无愧意。他的想象中,三婆婆温柔地躺倒,一幅笑脸并没有责怪他。面对温厚和谦逊,中村不手软,相反,出手果断,力道十足。男人不能婆婆妈妈的!中村告诫自己。
中村第九次出逃。街上狗吠一片。
卯时初天见明,田秀才抱着血泊中的三婆婆哭喊:救人啊!救——人!喊声撕碎黎明。
村里民兵们尾随追击。
中村到洚河大坝上时候,东方天边正涂上一片霞光,就像樱花盛开的景象,太阳还没出海。中村凝视着天边,仿佛看到了爷爷走向大海的背影。忽然,他本能地看身后,远处十几个民兵有的端着枪,有的提着矛,有的挥着刀,正如狼似虎呈扇形向大坝扑来。
没有了三婆婆,回去是不可能的。中村眼神如冰。他知道自己罪责难逃,已入绝境,鬼魅般扯着嘴角阴笑,穿着三婆婆给他做的又厚又暖的棉裤棉袄,一头扎进冰冷的洚河水里,顷刻不见了踪影。
洚河在急速退潮。
中村顺水而下时,被咸水灌得不省人事,脑袋撞到一条停坞的船头棱角上,脑壳迸裂。两个时辰后,脑浆子已经被走水浸刷一空,身体也被虾蟹吃得仅剩下一副骨架。
(摄影:David Kanigan)
作家简介
孔凡勇,山东沾化人,山东省作协会员,中国金融作家协会会员。曾在《金融文学》《时代文学》《青岛文学》《椰城》《中国金融文学》《牡丹》《岁月》《中华文学》《神州文学》《作家报》等多家期刊发表小说、散文等。获得过《山东文学》文学征文小说一等奖等多个省级奖项。作品收录进《鲁地情歌》《黄河放歌》《黄河农桑》《山东金融文学获奖作品选》《齐鲁文学作品年展2015》等多种选本。
壹点号一点写作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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