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小的时候就喜欢跑来跑去。
每天都跑到院子旁边的解放军马厩里,站在马的面前看着它们发呆。我没有看见过它们奔跑,马厩前的空地很小,它们只是溜达,但是我知道它们跑得飞快。
我想骑着它们跑,也想像它们一样跑。
长大些,住到另外一个院子里,没有马厩了,就躲猫猫。那时候,小孩晚上也可以出去玩,功课白天已经做好,晚上不做功课。当小孩子的时候,只有功课功课,长大后没有什么激动的回忆。
院子里有很多树,房子和房子之间有迂回,角落连着角落,适合打游击,躲着不出声,猛然大喝一声:“不许动,缴枪不杀!”
没有人肯缴枪,都是撒腿就跑,我最善于撒腿就跑。我也不喜欢总躲着,游击队都是运动的,子弹从头上飞过,却打不着。虽然腰上手上都没有枪,但我经常觉得自己是游击队长。电影制片厂就是从来不招我,要不几十年下来,我会是最酷的老游击队长了。脸上一丝笑容也没有,任何敌人都望风披靡!
我正式肯定自己跑得飞快,是三年级。体育老师让大家围着院子里的圆形大花园跑。小学在我们住的大院子里,商老师一声枪响,我立刻跑在了第一个。体育老师姓商。
花园的圈子不大,绕着一个不大的圆圈拼命跑实在太好玩。我一圈一圈地赶过和甩下所有的人!我已经跑完第四圈第五圈,他们还在跑第三圈第四圈,还有人可能在跑第二圈。当然,他们当中有很多是小姑娘。
一会儿一圈,一会儿一圈,像是在画圆,首尾立刻相接,快得旋转起来,一圈套着一圈。
究竟跑了多少圈不知道。谁第一,谁最后,也不知道,商老师喊停就停。
等他喊停的时候,只剩下我还在跑。所以我既是第一,也是最后。
没有人昏过去,都是喘气喘得好像要昏过去。
我没有喘得像要昏过去。
班级里那两个喜欢作弄人的留级生双胞胎,我每一圈“嚓”从他们身边闪过,又甩下他们时,他们都无神地看我一眼,双胞胎的眼神也很双胞胎!后来,他们从不招惹我,一定是记得住我的“嚓”一声!
商老师拍了一下我的头:“跑得蛮快,以后参加比赛!”
小学毕业考取了一个学习和体育都很好的中学。第一次上体育课,嗓门震天的杨老师让我们在篮球场边的绿茵地上测验六十米。明明有一个正规的大操场,正规跑道,他却让我们在这儿跑。地面都是青苔,滑叽叽,走路都容易摔跤。一个一个跑,他拿着秒表站在终点,震天地喊:“预备,跑!”我们就滑叽叽地往终点冲,有的踉跄,有的摔倒,我到达终点,他对我说:“你参加田径队了,星期四下午来训练!”
过了一年,我当了初中田径队队长。参加区中学生运动会,六十米获得第一名。班里一个小姑娘写作文,唐老师讲评朗读出来:“梅子涵跑着跑着像一只苍鹰一样飞起来!”教室里笑翻,以为是苍蝇,唐老师解释:“不是苍蝇,是苍鹰!”
我参加了两届市中学生运动会。队伍进场的时候,我和杨老师走在第一排,他是教练,我是队长。他问我:“你知道什么叫望风披靡吗?”我摇摇头。他说:“你往看台上看看就知道了。”我看了看还是不知道。他后来解释说,我们的队伍进场的时候,看台上别的学校都紧张了,校旗东倒西歪,这就是望风披靡。
但那可能都是风吹的。
杨老师喜欢开玩笑,很适合唱滑稽。
我又被送到区里参加集训。每个星期二到体育场训练,教练是少体校的。训练结束,教练就发给我们两毛钱。我吃一碗阳春面,买一个鸡蛋面包,正好两毛钱。我蛮会买东西吃的。
中学毕业,停止中考,就轰轰烈烈下乡了。
也是杨老师送我们去农场。他告诉我们,我们去的是农场的砖瓦厂,不用下田劳动,而且是远东地区最好的砖瓦厂。
我们都知道他会唱滑稽,所以听了也开心。
他安顿好我们,就匆匆赶往镇上搭车回上海。我站在宿舍窗口,看着他的背影。他给了我跑道,指导我训练,成为一只“苍鹰”。他离去的背影有点儿躬,急急忙忙像逃离。他曾经叮嘱我,考高中一定要考本校,因为高中田径队的短跑需要我,可是他送我们到这儿来了。后来,我没有再见到杨老师。
农场没有跑道了,但我还是偶尔有机会很认真地跑……先说一次英雄主义的,再说一次浪漫主义的,别的就省略了。
英雄主义的那次是在晚上。我正发烧,睡在床上,外面大喊:“失火啦!”
我昏头昏脑爬起来就往大堤上跑。远处烈火冲天,像一只大船烧起来,我边跑边想,这一回要为革命献身了。结果烧的是人民公社的一个猪圈,在河的对面,我们过不去,只好在一片猪叫声中回去睡觉,第二天烧退了。
浪漫主义的那一次是清晨。农场是在一个海湾,不会有大轮船开过,可是那天清晨偏偏汽笛长鸣,完全是万吨巨轮式的响彻,梦一般回荡!我惊奇地蹿出房门,朝着海边狂奔。
可是开阔的水面上只有几只小渔船在远处装点,空荡得恍恍惚惚!我愣看着天空,想分辨出一丝毫的巨轮残烟和汽笛痕迹,可是汽笛又哪有痕迹?芦苇丛里有几只野鸭子飞起来,往天的高处去浪漫了。
我疑惑不解地往回走,边走边回头,觉得像是一个空茫茫的大头梦。
那时,我正在参加场部的一个调查组,住处的边上是几幢艺术家们的宿舍,杂技团的、京剧院的,他们在这儿学习、种地,增添劳动者的思想和感情。
一个精神的老人正坐在他宿舍门口的小凳子上,他问我:“小青年,这么大清早,你去海边了?”
我告诉他,听见大轮船叫,可是海上什么也没有。我刚说完,心里已经忽然一道光亮,因为我知道他是孙泰。
他说:“哈,那是我叫的!”他是中国的口技泰斗。那时,他离开了舞台,就在这海边叫喊出自己的艺术。
我那时太年轻,只会哈哈笑,而现在,心里很翻腾。
真是好听,真是像啊,他吹出轮船,还吹出跑道,艺术可以这样神奇,我遇上了。
苍鹰的记叙文是我的那个女同学写的,我没有想到后来自己也会用文学重新记叙。童年“奔跑”,长大后遇上些神奇,叙述英雄夜晚,浪漫清晨,这个公式应当会是普遍的。滑叽叽是跑道,兜圈子也是跑道,“嚓”的一声太迷人。(梅子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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