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二O二二年九月十四日,我邀原县志办范志强老先生一同去寻访明清之际富平望族朱氏家族的一处遗碑,范先生欣然应允。驱车北出县城,至原华朱乡政府门前村道,转向西行,至村西出口处,又沿一斜马叉生产路转向西北,上小坡,驻车于路畔,人下车。然后顺田间小路向北行二三十步,便见一通石碑矗立于枝叶掩映的花椒园中。看见石碑,心中甚是欣喜。小心穿过花椒树隙至碑近前,方才看清乃一通方柱形石碑也,碑座、碑身及碑顶皆方正,碑身直立端正,不偏不倚,犹一小亭。碑座半露于地面,边长均93厘米,下有埋深不知其高;石碑正面朝南,碑身高200厘米,四面各宽63厘米,扉棱稍抹,四面碑面皆剥蚀风化严重,碑顶为一四方形石帽,立面直边,边长93厘米,四面正中如两瓦沟形下凹,上留四角微收呈弧形翘起,垂直高45厘米,下角又凿刻呈弧形倭角嵌入,上下呼应;石帽上正中原有一桃形石顶,可惜已失。石帽四立面有仿亭样阴刻直线檐纹及圆圈椽头纹,古朴庄重又不失雅致。
倾身俯察仔细寻觅,碑身四面皆隐约可见字迹,可惜全然斑驳,漫漶不清,仅有碑帽檐下数行字迹清晰如新,自右向左竖排,但难以成句;正面正中一阴刻线上,横书“木本水源”四字,线下正文右侧起首有“一世景春生全”等字样,左侧末端又有“大清嘉庆九年”、“十四世孫”“仝立”等字样,大略可以断定,此面碑文应为朱氏家族世系也。我与范先生循碑四面,反复观瞻,也只能偶见只言片语,其余大略难以辨识,心中枉自无奈,只好怅然离去。
返回村道,范先生向一背草老农打问一朱姓老友,老农卸下草笼,慷慨引路至老友门前,并延至屋内,围坐客厅,共同聊天一个多小时,才知背草老人亦姓朱,名讳朱继亮,年74岁,他对其祖上源流事迹多有所闻,但亦支离断续,难以贯通。据老人讲,其村名即华朱村,盖因远祖以铸铧为业,因称铧朱,后讹为华朱。朱家故城旧址即在原华朱乡政府处,旧时城中有城。至今,村中朱姓人口已逾千余。
二
是夜,翻阅旧书,读《李因笃文集》卷四“志铭”中《朱大参山辉先生墓志铭》(以下简称《朱山辉墓志》),志主朱山辉,讳廷璟,生于明天启五年(公元1625年),卒于清康熙十六年(公元1677年),享年五十有三。志文称“朱氏之先,山西之洪洞人。元末,避乱徙居富平故县治之西郭,遂为富平人。数传至公(朱山辉)之七世祖景春。景春生全,全生志清,志清生文章,文章生武客。武客生公王父淳菴公,讳崇德……崇祯十六年(公元1643年)殉难,疏闻,赠石副都御史。淳菴公生公考西昆公,讳国栋,繇进士历官兵部右侍郎”,“其勋庸谱系,具载新乡许太仆孟县薛少宗伯志表中”。据《富平县志》(樊志)(卷一)载,“唐开元中(公元713—741年)徙富平于义亭城,即今旧县也”,“元末守将张良弼屯兵窑桥寨,依丘陵为城,即今(清代)治所”。由此可知,华朱朱氏家族先祖源于山西洪洞,起于明朝建立之后,志文中朱氏先祖“徙居富平故县治之西郭”,故县治即原义亭城,今旧县也,之西当为今朱氏后人所居华朱村无疑。
墓志中还记载,朱山辉晚年隐居乡里,“手一卷玩习如素士,日钞盈几,寒暑不辍。间游西园,招同人燕歌其中,逮夕忘返”。西园,顾名思义,应在其居地之西,应为其家花园“镜波园”,其故址在华朱村西温泉河东岸,园中曾栽植花木无数,现仍有一老槐犹存,古树虬枝,逢春必发,古意苍然。康熙十六年(公元1677年),朱山辉之子朱树滋曾与昆山顾炎武、周至李颙、华阴王宏撰及李因笃等人在园中宴饮会聚。李因笃诗《镜波园宴》中写到,“竟日栖迟仍卜夜,频燃藜火续晨星”,形象地描述了友人们在园中欢聚饮宴、兴致盎然、夜以继日的情景。朱山辉曾著有《镜波园花木谱》一卷,可惜未曾刊刻留世。
碑文正面“木本源流”及首行“一世景春生全”几个字,其记述与李因笃撰写的墓志文相吻合,可以判定此碑确属朱氏家族世系。李因笃墓志文称“景春”为七世,而该碑碑文称其为一世,且碑文落款为“十四世孙”等仝立,时间为“大清嘉庆九年”,即公元1804年,若将两处序辈相合接续,至该碑树立时应为二十世孙,若以20年为一世,家族存续当有400余年,其时间与朱氏家族从明初1368年至清中期1804年大略相当。李因笃墓志文又曰“其(指朱国栋)勋庸谱系,具载新乡许太仆孟县薛少宗伯志表中”,若该碑碑文清晰,那么,朱氏家族从明初自山西洪洞县迁至富平到大清嘉庆年间的谱系当明晰无误了。可惜“新乡许太仆孟县薛少宗伯志表”搜寻无果,该碑碑文又漫漶不清,对于朱氏谱系只能望“碑”兴叹,留待后来机会了。至于朱氏家族从清中期到今天的源流,其各门的家谱早已在文革时期先后损毁,杳无踪迹了。据朱继亮老人讲,民国期间,其祖父朱海臣,又名朱一涛者,曾做过国民政府陕西省委的秘书长,后来,朱海臣在文革的斗争中离乡而去,不知所终。因不见其任何记载,所以也不可妄断。
华朱朱氏家族遗碑,村里人俗称“四棱碑”。据李因笃《朱大参山辉先生墓志铭》载,“将以十月辛未,就窀穸于村之东北阡”;《富平县志》第二十二编“文物”中载:“(朱廷璟)墓在富平县华朱乡华东堡正北一里半处”。又据朱继亮老人讲,“文革”期间,村人在城东北田野取土时曾挖出古墓,棺椁之中有尸骨保存如初,身着蟒袍玉带,暴露之后倾刻变色;又有许多陪葬宝物,后皆遗失损毁。我随老人去村东北查看,时值仲秋,地里庄稼茂密,难以接近。驻足远观,此处地势稍高,呈微丘状,其南侧有一东西向壕沟,当为取土遗留。由此可大略推断,被毁墓地应为朱廷璟坟墓。现存四棱碑则地处华朱村之西,据老人讲,上世纪八十年代前,此地石刻遗存除此石碑外,还有石羊等。按石碑形制及正面“木本水源”等内容,判断该碑应当不是墓碑,很可能是朱家的宗祠或家庙前的纪念碑,其碑身文字内容,除了正面记载其家族源流之外,其余内容应为族规家训、宗族字辈、初建记事等。当然,其具体内容,还有待于进一步寻觅考证后方能确切。
三
二0二二年春,齐村镇街子村在环境卫生整治中,于白家堡发现了一块写有“仁里”的村碑,右边竖写着“谏官朱国栋题”,左边落款为“崇祯十一年吉旦”。该碑成为白家堡人印证他们村庄叫作“仁里”堡的具体实物。村里人当即把这块碑石当做珍宝,清理后用青砖和仿古瓦做成碑座和碑头,将石碑镶嵌其中,还特意另刻了一块碑石简介,镶嵌于村名碑的背面,上面写道:“仁里村(又称白家堡),隶属街子村,地处浮塬西邱,温泉河、顺阳河交汇之处,交通便捷,稻荷飘香。相传,西汉薄太后曾在圪塔塬行宫(现街子村神下组)居住,馨德仁百姓,开创了汉代以孝治世、崇德向善的良好风气。明崇祯十一年(公元1638年)古历三月,谏官朱国栋返乡途经此地,感其村落仁者集聚、风俗淳美,遂以古语‘里仁为美’赞之,题村名‘仁里‘。二零二二年三月 立。”据《富平史志稿》(樊志)载,朱国栋,字元培,号西昆,明天启壬戌进士,官至兵部右侍郎 。在任期间,除奸正田,惠政颇著;弹劾权奸,丰采凛然;曾镇守昌平,择将简士,建竖尤夥,军民戴若神明。后因病告归。一通经他手书的村名碑,历经风雨沉沦,复出后即被村里人视为珍宝并精心保护,再次践行了白家堡人对淳风良俗的传承和看重,也验证了白家堡与碑文所书“仁里”二字的相互映照。碑石无语,却能在潜移默化中传递风尚,教化乡风。
无独有偶。朱国栋的儿子朱廷璟,《富平县志稿》(樊志)亦有记载,李因笃《朱大参山辉先生墓志铭》中尤为详实,记述他自幼聪颖,生性严毅,言不妄发,行不往顾,每临大事,从容有断。为官所到之处“清慎自矢,剔弊兴利”,政绩懋著。尤其是在清廉方面,堪称后世模范。《富平县志稿》(樊志)载,他在南方做官多年,“自粤还,过洞庭,值风浪,苦舟轻,借邻船铁二千斤压之,乃济。”又记,“解绶十年,乡评尤美。”回到乡里后,吃农家饭,穿粗布衣裳,出门轻车简从,根本不像做过大官的贵人;“绝口不谈世务”,“非公事不至邑令”;严格按乡里礼俗谨慎待,自家弟侄有小过,不假以色,既改,待之如初。居家闲时,“手一卷玩习如素士,日钞盈几,寒暑不缀”。行文至此,心中不由得对朱山辉当官为人尤感钦佩,其节可风,其人可敬。朱国栋、朱山辉父子,可谓朱氏家族高风亮节的代表。
国有历史,家有谱系。我以为,透过朱氏家族的四棱碑,寻迹觅踪,可以追溯家族来路;面对此碑,上可瞻仰先祖,下可教化后人。无论如何,此碑从树立到现在,已越200余年。朱氏家族从明初迁居富平,600年的时光堪称源远流长,根深叶茂,虽然碑记文字早已斑驳漫漶,但仍不失为家族历史的实物见证,实在应视为瑰宝,倍加呵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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