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儿头们
韩开春
蒺藜
蒺藜:蒺藜科蒺藜属一年生草本植物,又名蒺藜狗子、旁通、屈人、止行、豺羽等。
庄户人家多养狗,养狗不是为了好玩、当宠物,而是为了看家护院。夜晚有贼偷偷溜进庄子偷鸡,看家的狗发现,立刻大嚷大叫起来,同时作势猛扑上去。听到一家狗叫,庄上的其他狗像是得到号令,立刻也跟着吠叫起来,一时间,狗声鼎沸,声势十分浩大。多数情况下,小偷还没得手,就被吓得赶紧跑了。所以,小偷要想如愿,第一要紧的是怎样对付这些警惕性很高的家伙,不让它们发觉。
狗其实并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惊醒了这家的主人,要是被主人抓住,事情就不那么好办了。於沟的王小二就是个比较倒霉的小偷,其实也是他自作自受,听到狗叫不但没有立刻逃跑,相反手还继续伸进鸡窝里去掏。他大概是心存侥幸,以为主人不会起得那么快。结果悲催了,被主人给抓住用麻绳绑了吊在树杈上打,哭着求饶说下次再也不敢了。
多数情况下,庄上的狗并不轻易咬人,即使对小偷也是如此,它们最常做的是大嚷大叫,最多作势猛扑,摆出一副随时就要冲上来的架势,但它们许多时候并不会真的冲上来咬人一口,吓唬、警告并通知主人,是它们惯常采取的手段。
当然,偶尔它们也会咬人,但这一般是在它们被惹急了的情况下。比如有一天中午放学,时庄队和王庄队的公鸡头们排着队唱着歌经过时杨队我一堂房舅舅家屋后,他家的秃尾巴狗和邻居家的两条狗正趴在地上睡午觉,这些公鸡头们一时心血来潮,捡起地上的土块就向它们砸去。一时间,泥土的炮弹如雨落下。被搅了清梦不说,还无端地挨了几垡头,秃尾巴狗生气了,一骨碌翻起身来带着两个兄弟一边狂叫着一边就向队伍猛冲了过来,吓得那些惹事的家伙一哄而散,却苦了年龄最小刚上小学二年级的我,落在最后跑不动,被秃尾巴狗追上来扑倒狠狠咬了一口。到现在我的右腿小腿肚子上两排狗的牙印还清晰可见。
只是这样的极端事件极少发生,除了我,好像时庄队的其他孩子都没有被狗咬过,被吓哭的倒是有好几个,可见,狗咬人在时庄队是小概率事件,我被咬了,算是运气不好。
可是当你问起时庄队的孩子们有谁没被狗咬过时,他们往往会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然后摇摇头,表示不知道或者不清楚,但要是你问他们谁被狗咬过,他们几乎都会毫不犹豫并且不约而同地用手指着自己的鼻子,异口同声地回答:“我!”
这真是一件让人十分纳闷的事,明明没有被狗咬过,为什么偏偏要说自己被狗咬过呢?被狗咬又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这是孩子们存心撒谎还是故意恶作剧?事情的真相是,他们既没有撒谎也没有恶作剧,他们说的都是真话,他们确实都被狗咬过,并且还不止一次,只不过他们所说的“狗”和问话人所说的“狗”不是一回事,咬他们的“狗”和咬我的“狗”也不是一个种类。
咬我的狗能跑会叫气势汹汹,咬他们的狗不跑不叫不动声色。
咬我的狗只有四条腿四只脚,它们只会在地面上奔跑跳跃;咬他们的狗的脚却不止四只,而且一个劲地往土里扎,它们如果哪天也像咬我的狗那样把所有的脚都抬起来跃向天空,那它们的生命多半已经走到了尽头。
咬我的狗需要追着我才能达到目的,咬他们的狗只需像蜘蛛结网般守在原地便可以坐享其成。
咬我的狗的武器是牙齿,咬他们的狗的武器是尖刺。
咬我的狗是动物,咬他们的狗是植物。
时庄的孩子大多喜欢打赤脚,打赤脚至少有这样的三个好处:
第一,方便。这一点不用多说,打过赤脚的人都有体会。
第二,舒服。时庄队是沙土地,土质软,光着脚踩上去一点都不硌脚,很舒服。不像陈洼大队那边的老钢地,晴天铁结实,要是光脚走路会把你的脚硌得生疼;雨天呢,又会一陷多深,糊得满脚满腿都是烂泥,特别不好受。在时庄你就不用担心这些,即使是雨天,也不会特别凹陷,而且雨一停,路面基本就没多少水了——沙土地就这一点好处,当然,你也可以说是它的一大缺点——存不住水。这个时候赤脚走在泥地上,脚底下的泥土软软的松松的,像踩在海绵垫子上,还有弹性,特别舒服,简直就是一种享受。路边长满了巴根草,赤脚走在上面,细细的软软的草尖戳着脚心,像是无数双小手在给你挠痒痒,要多舒服就有多舒服,那种感觉就跟踩在城市里才有的草坪上差不多。
第三,省鞋。其实这一点才是关键。我们小时候家里穷,买不起鞋子穿,要穿鞋都是妈妈自己做,捻线、糊骨子、替鞋样、纳鞋底、上鞋帮,一整套的工序,很费事。妈妈平时既要下地干活又要操持家务,十分辛苦。我们多打赤脚少穿鞋其实也是变相地心疼妈妈——少穿坏几双她就能少做几双,尽量减少一点她的辛苦。
打赤脚的好处显而易见,但弊端也接踵而来,缺少了鞋的保护,脚随时随地都处在危险之中。比如走着走着,突然间就感觉脚底一麻,一阵钻心的疼痛瞬间袭遍全身,让人忍不住“哎呀”叫出声来,赶快双手搬起脚来,另一只脚立地作金鸡独立状,或者干脆一屁股坐到地上。翻起脚底一看,一颗小菱角一样的东西赫然在目,两根锋利且坚硬的尖刺深深地扎进肉里,咬着牙把它从脚底拔出来,两颗血珠子也跟着冒了出来。
类似的事件在时庄队时有发生,此伏彼起,不是时庄的孩子不小心,而是它在时庄的土地上实在太多,防不胜防。即使穿上鞋也不能确保就一定不被它扎,有时几个孩子在野地里做游戏,围成一圈席地而坐,说不定屁股刚刚沾地就会有一个孩子大叫一声触电一样跳了起来,原来,在他的屁股底下就藏着这么一颗地雷,他是着了它的道了。
这种小菱角一样的东西就是时庄孩子嘴里所说的“狗”,被它扎了一下就是他们说的被狗咬了一口。
它的名字是蒺藜,时庄人往往还会多加上两个字,叫它“蒺藜狗子”。
蒺藜狗子是一种野草,能咬人的长了尖刺的像是小菱角样的东西是它的果实。说它像小菱角,千万不能忽视了这个“小”,这个“小”不是指菱角的小时候,而是指长成之后的菱角的个头也小,实际上就是特指野塘子里长出来的那种野生菱角。野生小菱角和家养菱角的不同,除了表现在个头上——家养的菱角要比野生的个头大得多——也表现在尖刺的多寡以及锋利程度上,家养的菱角多数只有两只角,整体看上去有点像是水牛角,而野生的小菱角却会有三到四只角,而且角尖锐利,吃它的时候用嘴咬掉外面的壳,不小心能把嘴角戳破。
实际上我说蒺藜像那种野生的小菱角也是无奈之举,我在日常生活中找不到还有什么比它更像的东西了。严格地来说,我的这个比方打得也不够准确,完整的蒺藜果实是五角形的,每个角的先端都有两根锐利的尖刺,另外它的背面还有两根,同样锐利,只是稍微短了点。这样一来,一个完整的蒺藜果实总共就有二十根尖刺了,十根长的加上十根短的,整体看上去它就像是一把长满尖刺的五瓣战锤,这样的战锤我只在图画书上见到过,没见过实物,锤把上拴着一根长长的铁链,名叫流星锤。我说它像那种野生的小菱角只是指它的一只角,也就是五瓣中的一瓣,而实际上,它也大多以一只角或者一瓣的形象示人——略微有点像是斧头的壳体上缀着两长两短四根坚硬无比的尖刺。
作为一种野草,蒺藜狗子在时庄并不怎么受人待见,不待见的理由上面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谁会喜欢一种动不动就把人扎得龇牙咧嘴的家伙呢?但不喜欢归不喜欢,蒺藜狗子才不理你这一套,这么多年过去了,它一直都在时庄的这片土地上自由生长,我估计它在这片土地上的历史比人的历史都要长。
它的名字很早就出现在了典籍上,不过那个时候它还叫“茨”,比如《诗经》,在《鄘风》里就有一首《墙有茨》,《小雅》里也有一首《楚茨》,在这里它都是作为一种恶草的形象出现的,几乎从一开始,它就被贴上了“恶”的标签。
李时珍在他的《本草纲目》里这样解释蒺藜:“蒺,疾也;藜,利也;茨,刺也。其刺伤人,甚疾而利也。”意思是说,这种植物果实的尖刺伤人,迅速而锋利,所以才有了蒺藜这个名字。也因为它具有这样的特点,又有了“屈人”“止行”这样的别名。
无论是古名、今名还是它的别名,对于它来说,都是名实相符,再恰当不过了。就拿它的“止行”这一别名来说,简直就有“姜太公在此,众神回避”这样的神威。如果你不听,偏偏不信这个邪,叫你止行你偏不止行,硬着头皮也要往前闯,那么好,对你的惩罚立马就来到,你的草鞋底立马就会被扎通,马蹄立马就会被戳透,不让你见点血你还不相信马王爷有三只眼。
这里有个案例可以拿出来说一下。大凡听过三国故事的人都知道一个典故,叫作“死诸葛吓走活仲达”,这里的“诸葛”指的是诸葛亮,“仲达”是司马懿的字。这两人做了一辈子的对头,司马懿对诸葛亮是既恨又敬,恨的是诸葛亮的计谋比自己高,自己在他面前老是棋输一着,敬的同样也是这点。这里面大概有英雄惜英雄,惺惺相惜的意思。司马懿处处不如诸葛亮,但有一点比诸葛亮强,就是诸葛亮死的时候他还活着。得知诸葛亮的死讯,司马懿半是高兴,半是悲伤,高兴的是对手终于死了,从此再也没人比自己强,悲伤的也是最强有力的对手死了,自己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但无论怎么说,这么强的对手死了对自己总是好事,于是他就下令追赶蜀兵,希望可以趁机消灭蜀军并且攻城略地。但司马懿疑心病重是出了名的,他知道诸葛亮诡计多端,怀疑这是不是诸葛亮的一个计策,用自己的假死来引诱他上当,所以当他在追击途中蓦然看到半道上闪出一辆四轮马车,诸葛亮正端坐车中时,立刻大惊失色,心想果然有伏兵,赶紧下令撤退。一直到第二天天亮,才弄明白,车里坐的并不是诸葛亮本人,而是木像,诸葛亮是真的死了。而此时,蜀军早已安然撤退,司马懿失去了消灭蜀军最好的机会。于是民间就流传了这样的一个典故。
这是罗贯中在他的《三国演义》中精心设计的一个情节,意在抑司马而扬诸葛,但实际情况可能并非如此。《三国演义》毕竟是演义,虚构成分比较多,关于这场战斗,《晋书》中也有记载,《晋书》是正史,可信程度相对较高。《晋书》所载,阻止司马懿大军前进的并非什么诸葛木像,而是满地的结了带刺果实的野草,这些野草就是蒺藜,蒺藜的尖刺既扎人脚又伤马蹄,使得大军无法前进,因此贻误了战机。
因此,蒺藜被称为“止行”实在是名副其实。
很早以前人们就认识到了蒺藜的这一功能,并把它运用到实战中去。这一点,军事家们大概是领悟得较早的那一批,他们模仿蒺藜果的形状用铁铸成许多四角尖刺的物品,名字就叫铁蒺藜,铁制的蒺藜较之植物的蒺藜更加坚固锋利,其杀伤力更大。它们作为行军打仗必备的武器,主要用在防守上。比如夜晚安营扎寨,他们会在营帐的周围撒上许多铁蒺藜,如果敌人不明就里贸然前来偷营劫寨,一定会吃个大亏。要是运气不好吃了败仗需要撤退,铁蒺藜也会派上大用场,殿后的士兵一边撤退一边撒下铁蒺藜,可以有效地减缓追兵的前进速度,等敌人好不容易清出一条道来,前面的人早就跑得没了影子。这一点,古代战场上的铁蒺藜很有点像现代战争中使用的地雷。铁蒺藜,是古人仿生学用得最好的范例之一。
不仅在古代,现代的铁蒺藜依然在发挥着它的作用,比如铁丝网上的尖刺,其实模仿的也是蒺藜的果实,它是另外一种铁蒺藜。当然还有一些不良的生意人也用铁蒺藜,比如有些黑心的补车胎的人会在前面的路面上撒上钉子等有尖刺的物品,使路过的车辆漏气或者爆胎,他好赚那昧心钱,运用的就是蒺藜的原理。这样的行径是十分可耻的,要说“恶”,这才算是真正的恶。
铁蒺藜的用途不仅在防守,也可以用来进攻。这个时候它摇身一变成为暗器,多在金庸古龙等的新派武侠小说中出现,一般多是邪派人物所用,铁蒺藜上喂了毒药,这一招十分歹毒,多为武林正派人物所不齿。
这大概也是说蒺藜“恶”的证据之一。
但事实果真如此吗?我们且不说它那羽状复叶的草茎匍匐在地面看上去并不丑陋,更不说它那鹅黄色的五瓣的小花还有点迷人,单单说它那夏末成熟最为人诟病的带刺的果实,也不见得就无一是处。传统医学认为,蒺藜果入药可以清肝明目、散风行血,从这个角度来看,它不单不恶,反而是善与美的化身了。即使它那让人望而生畏的尖刺,也不会主动来扎你,如果你不去招惹它,又何来血珠冒出,何来疼痛呢?其实,它的尖刺只是繁衍后代的一种手段,它的本意只是想钩挂在偶尔经过自己身边的动物身上,让动物们把它带到远方,然后落地生根,并没有刻意伤人的主观意图。至于坏人利用它,模仿它的样子制成有毒的暗器,就更不是它的过错了,把这个恶行记在它的头上,实在是弄错了对象。
所以简单地把蒺藜看成是一种恶草,并不是蒺藜的错误,而是我们人类自己的错误。
窃衣
窃衣:伞形科窃衣属一年生或多年生草本植物,又名臭婆娘、假芹菜、大叶山胡萝卜、鹤虱、狗虱等。
鲁迅在他的小说《孔乙己》中写有这样一个情节:孔乙己一进咸亨酒店,就会被所有喝酒的人取笑,有人笑他偷了别人家的书,被人吊起来打,他分辩说,窃书不能算偷,读书人的事,能算偷么?大约是自己也觉得理不直气不壮,所以不但话说得结结巴巴,脸也涨得通红,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
按照孔乙己的说法,窃书是读书人的事,算不上偷,那么窃衣呢?窃衣算不算偷?窃书和窃衣,无非是窃的对象不同,一个窃的是书籍,一个窃的是衣服,采取的手段应该是一致的,性质也没什么两样。我们时常会在网上看到这样的视频:一个小偷把店里的衣服偷偷塞进裤腰里,企图蒙混过关,随着外出的人流溜出店去,却没想到他的一举一动早就被守在监视器前的店员瞧得一清二楚——无处不在的摄像头就是店员的眼睛,小偷只好乖乖束手就擒,被罚款不说,还丢了脸面,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既然窃衣是偷盗行为,那么窃书当然也不例外,所以孔乙己才会被人家当作小偷吊起来打。
窃衣窃出好事来的当然也有,这样的好事多出现在民间传说里,著名的《牛郎织女》的故事说的就是。牛郎偷偷地把七个从天上下到凡间来洗澡的仙女中最小的那个仙女的衣服收起来,让她上不了天,只好留在凡间和他做了一对夫妻。对于牛郎来说,能跟仙女结婚,当然是件大好事,但是采取这样的手段却不太光明磊落。类似的民间传说不但汉民族有,少数民族也有不少。
以上的例子中,不管是窃书还是窃衣,无论把它说得多么高大上,多么动听悦耳,总改变不了偷盗的本质。但现实中有一种“窃衣”,却跟偷盗无关,如果你一定要往“偷盗”上面去靠,那么也应该把后面的那个“盗”字去掉,再加上一个“偷”,变成“偷偷地”,由一个“偷”变成两个“偷”,意思就完全不同了。
而且这个“窃衣”和在店里的窃衣以及牛郎的窃衣词性都不一样了,上面说的那两种窃衣或者孔乙己的窃书都是动词,代表的是一种动作,而我这里要说的这个“窃衣”却是名词,代表的是一种事物的名称。
它是一种野草的名字。
一种野草叫这样的名字,是不是很奇怪?当然是!即使你不觉得奇怪,我也会觉得奇怪。但如果秋天你从它们身边走过,可能就会对这个名字有所理解,你会突然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它们的果实,也就是草籽,已经偷偷地粘了你一身。
作为一种野草的名字,窃衣并不是真的指偷了谁的衣服,而是偷偷地粘上了你的衣服,你的衣服还好好地穿在你的身上。
粘人衣服干什么呢?这是它的无奈之举,当然,你也可以把这看成是它的高明之处。它的果实并不那样香甜可口,没有什么鸟儿或者其他的野生动物愿意把它们吃进肚子里然后带到另外一个地方再排泄出来;它也没有蒲公英种子那样的小伞,可以随着风飘呀飘地飘向远方,但它总要传宗接代吧,果实结出来了,后代繁衍出来了,如果只能落在自己的脚下,不能去远方安家落户,那就太糟了,万一这地方发生了点自然灾害,比如水淹了,或者火烧了,甚至被人给割了,斩草除根了,那岂不是要被团灭、断子绝孙?所以,必须得想个法子。于是,它想到了让路过的人或野生动物们帮忙:不吃我没关系,挂在你们的身上我一样可以四处游荡,只要把我的孩子带离我的身边,我就算成功了,我就胜利了。
这样的想法是不是和苍耳差不多?我甚至怀疑它们俩是不是事前商量过,要不怎么不单是采取的手段如出一辙,甚至连长相都像是亲兄弟?
窃衣果实的长相和苍耳的果实差不多,一样的纺锤体上生着钩刺,像是小刺猬,但也只是模样相像而已,要是论个头,它们实在不可同日而语,窃衣要比苍耳小上许多。要说是亲兄弟,那么苍耳是最大的哥哥,窃衣就是最小的弟弟,中间还隔着好几个兄弟姐妹。
所以我有点怀疑,当年乔治放在显微镜下观察的是不是苍耳?有没有可能是窃衣?因为在我的眼中,苍耳的果实长得够大了,尽管没有桃子杏子那么大,也跟小枣子差不多大小了,反正,肉眼已经可以把它看得清清楚楚,包括它身上的尖刺和弯钩,除非乔治的眼神有问题。但这个假设似乎也不能成立,要是乔治的眼神真有问题,那他还打什么猎?
窃衣的果实仿佛苍耳果实的袖珍版,但它们也有明显的不同,大小除外,窃衣果实的果柄也要比苍耳长上许多,但是仅仅也就是比苍耳的果柄长而已,按照比例,它还远远够不上梁山泊好汉霹雳火秦明使用的狼牙棒柄的长度,最多算是短柄狼牙棒,不过,就是这短柄狼牙棒,也是古代非常厉害的兵器了,非大力者舞动不起来。听过西游记故事的大概都知道,里面有个妖精叫黄眉大王,它的武器就是短柄金钉狼牙棒。
我说窃衣和苍耳长得像有个前提,那是指它们的果实,而且仅限于果实,如果直立也算是个共同点的话,也算一个。除此之外,它们还真不太一样。
比如叶子吧,苍耳的叶子要比窃衣的叶子大上许多,而且形状不同,苍耳叶子呈三角状、卵形或心形,窃衣叶片却是披针形至长圆形,光看叶子,窃衣长得有点像芹菜,所以我老家人又叫它假芹菜或者小叶芹。
另外一点比较大的区别是苍耳没有什么怪味,而窃衣有臭味,所以又有地方把它叫作“臭婆娘”,有兴趣的朋友可以找来周作人的《野草的俗名》读读,里面就说到了它。
从这点来看,这个窃衣就有点讨厌,你粘人衣服也就罢了,还要把人弄得满身臭味,这就有点过分了。
但尽管如此,窃衣在乡间似乎并不那样被人讨厌,原因是它也能治病救人,是一味很好的中草药。据《中华本草》记载,窃衣的全草及带刺的果实均可入药,其味苦辛,性平,入药具有杀虫止泻、收湿止痒的功效,可用于治疗虫积腹痛、泄痢、疮疡溃烂、阴痒带下、风湿疹、慢性腹泻等多种病症,在民间就有不少农民朋友把窃衣当做止痒和治腹泻的良药。
窃衣也是非常古老的野草,中国古老的典籍中早就出现过它的名字,《尔雅·释草》里说:“蘮蒘(jì rú),窃衣。”郭璞注:“似芹,可食,子大如麦,两两相合,有毛,著人衣。”郝义行疏:“此草高一二尺,叶依桠缺。茎头攒蔟,状如瞿麦。黄蕊蓬茸,即其华旉(通“敷”)粘著人衣,不能解也。”把它的大小、形状和特点都说出来了。
除了蘮蒘这样笔画繁多、难写难认的名字之外,窃衣还有许多其他的别名,别的不说,举几个有趣的,如大叶山胡萝卜、狗虱、鹤虱等。
大叶山胡萝卜自然是指它的植株和叶片的形状,狗虱和鹤虱则应该是指它的果实的样子:小,有刺,像虱子一样附着于动物的身上。狗身上生虱子好理解,但鹤也生虱子吗?这一点让我很不明白,在我的心目中,鹤是种非常洁净的动物,是神仙的坐骑,风度翩翩、高蹈超然,这样的一种世外神物,身上怎么可能生虱子呢?
鬼针草
鬼针草:菊科鬼针草属一年生草本植物,又名婆婆针、虾钳草等。
许多从没见过这种野草的人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都会忍不住打个寒噤或者起一身鸡皮疙瘩,这其实是一种应激反应,一种本能。
问题就出在这个名字的第一个字“鬼”字上。
许多有宗教信仰或者迷信的人都认为人死了其实只是不在人世间活着而已,他们是去了另外一个世界,死去的是肉身,灵魂还在。去的那个世界就是天堂或者地狱,去了天堂的成了神,去了地狱的就成了鬼。这个地狱在中国的民间传说里又被叫作阴间,是相对于活着的人所生活的阳间而言的。
其实即使按照迷信的说法,鬼也是分好坏的,但是在我们听到的许多民间传说中,一提到鬼好像大多数都是恶鬼,阴森可怖。我们小时候晚上走夜路,最害怕的就是遇见鬼,虽然并没有谁真正见到过鬼,但潜意识里都确信它的存在。有些胆大的孩子就经常会利用这点来吓唬胆小的,晚上在打谷场上玩捉迷藏的游戏,有人突然冷不丁地大叫一声“鬼来了”,并带头奔跑起来,往往能引起哭声一片,有些胆小的孩子甚至会被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站不起来,有时能把屎尿都吓出来,有的人甚至昏厥过去。所以有句俗话叫“人吓人,吓死人”,一点都不夸张。
虽然科学研究早就表明,所谓的鬼魂并不存在,但是几千年来的传统思想根深蒂固,它一直都存在于人们的大脑中、潜意识里,挥之不去,所以乍一听到“鬼”,本能地起一身鸡皮疙瘩或者打个寒噤,是再正常不过的生理反应。
因为鬼在人们的潜意识中是种可怕的形象,所以由它组成的词大多带有贬义,比如“鬼话”“鬼混”“鬼胎”“鬼迷心窍”等,还有我们将外国侵略者称为“鬼子”等等。但也不尽如此,凡事不可绝对,即使带“鬼”的词,有时也有褒义的,比如说一个人有特殊才能称之为“鬼才”,说一个魔术师手法高超称之为“鬼手”,就丝毫不含贬义,相反还有尊敬、羡慕的意思;甚至还可以表示喜欢,比如夸一个孩子机灵,有时也会说“这个小鬼头鬼得很嘛”。
所以我们完全没有必要闻“鬼”色变。
有些名字里带“鬼”的事物样子看起来确实有点吓人,比如有种叫作猫屎瓜的野果,又叫鬼手指,蓝紫色的,细细长长,很像传说中鬼的手指,如果你不十分了解它,一定不会相信它是可以食用的,更不敢轻易尝试,而实际上,你是被它的模样给骗了,它的味道其实很好。
但鬼针草例外,看它的外形,一点都不吓人,虽然有点张牙舞爪,但没那么可怕。说它像针,倒是名副其实。
鬼针草的得名跟它的果实有关。
鬼针草在乡间极为常见,田间地头、荒山野岭,到处可见它们的身影,有时你在野地里走着走着,一不留神就能和它们撞个满怀。
是的,满怀,一点都没错,就是满怀,特别是秋天,各种庄稼、野果成熟的季节,你常常能和它们不期而遇,然后满身满怀都是它们的果实。
而这些果实并不是你所想要的,甚至,你还有些讨厌它们,因为把它们从身上取下来实在是一件很费力的事,要耽误你不少时间。最重要的是,它并不好吃,如果它能够像山莓、扎刺果、桑葚、裤裆果或者八月瓜那样好吃,不需人费力就能弄个满怀,那还真是巴不得的好事。粘在身上是有点费事,但总还可以饱人口腹之欲,不但不会被讨厌,相反还会受到欢迎,哪怕是刺梨也行,虽然有刺,但是味道还是不错的。但鬼针草完全没有这些优点,只是一味地粘附在你的身上,给你添麻烦。尽管你很不欢迎,但它们却像强盗,不管你愿不愿意,都会在你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不由分说地,就弄得你衣服上、鞋袜上,满身都是。所以,你对它们不会有什么好感。
它之所以会这样粘着你不放,是因为果实的特殊构造。它的果实是黑色的,单个地看,像是一根细长的小棒,四棱状,这是它的瘦果。十几个或者几十个瘦果簇拥在一起,挤在一个花盘上,向四面八方张开,也像一个球。不过,这个球是个刺球,所有的细棒也就是瘦果的头部都会长出三四根尖刺,尖刺不长,但有倒钩,一碰到棉织品或者动物的皮毛,当然就会钩住。
因为它的行为太诡秘,往往在你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就弄得满身,所以它的名字里才有了个“鬼”字,大约这个“鬼”的意思相当于鬼鬼祟祟、鬼头鬼脑。
也有人说它名字里的这个“鬼”说的是它的形状,它的瘦果头部长着三四根尖刺,像是夜叉手里的武器。夜叉是佛教或者民间传说里的一种鬼,形象丑陋、凶恶,手里拿着一把叉子。不知道夜叉的得名是否跟手里的这把叉子有关,我没研究过,但直觉应该有点关系。当然,叫夜叉的也不全是鬼,也有可能是妖,比如《西游记》里哪吒闹海的故事中就有个角色叫作巡海夜叉。
总之,说法很多,理由各种各样,归根到底,都是说它神出鬼没,跟传说中的鬼差不多。
又因为它单个瘦果的果实很像是针,所以就有了“鬼针草”这样的名字。
我在前面写蒺藜、苍耳和窃衣的时候,都把它们的果实比作一种武器,我不能厚此薄彼,到了鬼针草这里就不比了。鬼针草当然也很像兵器,除了刚刚说过的叉子之外,它更像一种暗器,这种暗器出现在金庸大侠的《书剑恩仇录》中,是武当派高手陆菲青使用的,叫作芙蓉金针,每遇强敌,一把细针同时挥出,往往能够收到出奇制胜的效果。陆菲青绰号“绵里针”,大约跟他这一手暗器功夫也不无关系,激斗之中,冷不丁一把细针同时撒向敌人,当真是神出鬼没,防不胜防。
“鬼针草”并不是它唯一的名字,这很正常,乡下的野草如果只有一个名字,反而有些奇怪,当然,这个鬼针草不在奇怪之列,它也有好多其他的名字,大概是不同地方的人看到了它的不同特点给它起的,粗略统计一下,大约有如下这些:
四方枝、虾钳草、蟹钳草、对叉草、粘人草、粘连子、引线包、豆渣草、豆渣菜、盲肠草、王八叉、小狗叉、鬼钗草、鬼黄花、山东老鸦草、鬼骨针、盲肠草、眺虱草、叉婆子、针包草、一把针、刺儿鬼、鬼蒺藜、乌藤菜、清胃草、跟人走、粘花衣、鬼菊、擂钻草、山虱母、粘身草、咸丰草、脱力草、小鬼针、索人衣、一包针……
以上列举的也仅仅是其中一小部分而已,别名还有许多,如果大家听到它还有其他的名字一定不要觉得奇怪。
因为它的果实有粘人衣服和动物皮毛的特点,所以又有人说,当年让乔治突发奇想发明了魔术贴的并不是苍耳,也不是窃衣,而是这个鬼针草,这个说法有没有道理?当然有!
还不止这个说法,还有人说让乔治生发灵感的是牛蒡,牛蒡的果子同样也是有倒刺的。
到底哪个才是正确答案?乔治已经死了,恐怕谁也给不出一个正确答案了。但真的需要纠结这些吗?说不定当年乔治和它的猎狗身上粘的并不只是其中哪一种野草的种子,有可能这几种都粘上了。
完全有这个可能,前几天,我到山上寻找车前草,在野草丛中穿行,等终于拍摄到车前草的照片时才发现,毛衣上、裤腿上,甚至连鞋子上都粘满了草籽,有鬼针草的,也有苍耳的,还有窃衣的,等等。乔治在山上打猎,他穿过的树棵、草丛肯定比我要多得多,身上粘满这些草籽一点都不奇怪。
所以,要紧的不是当年乔治身上到底粘的是哪种野草的果实,而是人家从这种果实身上得到启发,发明了魔术贴。
鬼针草粘人衣服很让人讨厌,但它却并不是一无是处,相反,在某些方面,还能派得上大用场,甚至,还被称为“神草”。
由“鬼”到“神”,这个待遇的提高可不是一点两点,说是天翻地覆都一点不为过,何以如此?在于它的药用价值。
说到药用,它简直就是个全才,无论是根茎叶还是花果,无一不可入药,无论对人对畜,都有疗效。医书上记载,它有清热解毒、散瘀消肿的作用,可用于治疗阑尾炎、肾炎、胆囊炎、肠炎、细菌性痢疾、肝炎、腹膜炎、上呼吸道感染、扁桃体炎、喉炎、闭经、烫伤、毒蛇咬伤、跌打损伤、皮肤感染、小儿惊风、疳积等症。
有一次,我在一个电视节目上看到,一位主任医师特别介绍了鬼针草对高血压也有疗效,每天用鬼针草的叶泡茶喝,可有效降低血压。这对高血压患者来说,无疑是个福音。
鬼针草不单可以降低血压,如果是低血压,它还可以帮助升高,也就是说,它对血压的调节是双向的,大概这也是它被称为“神”的一个原因吧。这让我想起另一种植物洋姜,洋姜对于血糖的调节也是双向的。
需要注意的是,鬼针草是个大家族,我们通常所说的鬼针草为花序管状,开黄花,而那种在黄色管状花序周围开了一圈非常好看的白色舌状花的,叫作白花鬼针草。它还有个好听的名字,叫作金盏银盘。除了花序不同之外,鬼针草和白花鬼针草在其他方面好像也并没什么区别,比如果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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